雨水来地凶、来得急,来得浩大。除了身有要事不得不离开的,其他人干脆缴械投降,选择被困原地。
客房有些紧俏,陈简被安排在阁楼凑成的卧室。
家居、头上和脚下皆是原木色,床紧贴着倾斜的屋顶,床头右侧是圆形的彩色玻璃窗。屋顶拼成倒三角,压矮空间的同时倒别有一番情调了。小空间代表狭促、紧凑,然而却能另类地带来对全局的掌控感,带来奇异的饱满感与安全感。
陈简在半夜醒来,抬头看到雨水把窗上色彩淋湿。她感到口渴,索性下楼讨水喝。陈简从螺旋楼梯下到一楼,远远便望见大厅窗旁的身影。
承钰是有强烈个人特质的,这种特质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越发明显起来。甚至现在,只要陈简闭上眼,她能在脑海里摹画他五十年之后的样子。
那必定是个很有风范然而古怪的老头,背影直,且透着正经和严肃。或许他还会握着一根手杖,试图训导一群顽劣不知羞的孩童。
然而下一秒,她脑海里关于五十年后承钰面貌的图景就涣散开了。再次出现的,是她曾经看过的一部英籍女作家的小说。
男主角是一名工业革命时期纺织厂的厂主,英俊沉默的年轻实业家,他对牧师的女儿一见钟情。然而这位善良的淑女却因为男主角对工人的严苛而厌恶他。这位单相思的可怜蛋只能经常从高墙上的窗户看意中人越行越远的背影。
灰色高墙开出黑色的窗,窗格里男主角身姿直挺,面容沉毅英挺,注视远方街角。黑色眸子中映出纺织厂纷飞的洁白棉絮,以及戴着帷帽的女人逐渐被街角吞没的背影。
和这位实业家一样,当承钰沉默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冷傲气质。
他周身的空气都在向人传达同一个消息:离我远点。
陈简想:站在窗子旁的实业家在想什么呢?他必定在想,回头看我。
承钰又在想什么呢?
她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她在心里说:看我。
这一秒,承钰真的转了身。
他看见楼梯旁的影,女人的影。
夜是很浓的,雨水把月光也稀释到无,人脸是望不清的,影也是糊的。
他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人的名字,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立刻浮出这个名字。屋子里留宿好几个女人,为什么偏偏想到这个名字。
这样的意念略微羞耻,于是他半是自我转移注意力,半是按照正常的逻辑,问了一声。
陈简在黑暗中露出一个笑容。
她走过去,九步,停在承钰半米距离的地方。她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对方认出了自己。她的心里有微小的得意——尽管这种情绪似乎没有的来头。
陈简开口:“下雨的夜晚是个好东西。”不待承钰开口,她又说:“我喜欢夜色下的雪山,清晨的江面,燃烧的烟头。”
“你喜欢什么?”她问。
“音乐。”承钰答道。
“敷衍。”陈简说。
承钰笑了——他知道这个笑是不会被看到的。他说:“手指按上琴键的触感。”
“季风气候天刚晴后泥土的香气。”她又说了一个。
承钰口气正经:“沙滩上,把自己埋在比胡椒面还细致的沙子里。”
陈简一愣,大笑,问:“你被寄居蟹咬过吗?”
承钰口气仍旧正经:“没有,但我咬过它们,熬汤比红烧好。”
陈简看着黑暗中他隐约的面容,笑起来。
她的眼睛在笑,呼吸在笑,甚至皮肤也是欢愉的,笑从她的每个毛孔里透出来,她说:“落雪的松树,”她又说了一个,“把散碎的雪花揉严实。”
陈简补充:“揉成硬邦邦的雪块,贴在脸上,手心和脸颊冻得厉害,很快又舒服得热起来,真暖和。”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可以肯定他在看自己。
她听见他的声音,“裹着棉衣在大雪中吃冰棍。”
“哦,怪人。”她说。
然后她听见一声轻笑,很轻,几乎捕捉不到。立刻掩入空气,似乎只是她的幻觉。
陈简又说:“我还喜欢墙壁的气味,香气,你知道吗,和潮湿的泥土很像,很迷人,像是新鲜的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