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巷的孟府,依旧粉墙翠瓦,岁月静好。炎热的夏日在这里也少了几分急躁,夏蝉被粘竿粘去了七七八八,更是宁静了许多。
一早来翠微堂请安的四姐妹,围着昨夜放蜘蛛的小盒子。七娘紧张得很,她昨夜可是许了个不得了的大心愿,打开盒子一看,叹了口气,重重地合上了。别说网丝圆了,这只懒蜘蛛甚至连网都没有结。
四娘小心地打开盒子,那蜘蛛正静静地坐在圆圆的蛛网上,一见日头,飞速地窜到旁边去了,又吐出一根丝来。七娘气得很:“每年都是四姐六姐的蜘蛛会结网,不好玩。我的巧去哪里了?”
六娘微笑着打开盒子,果然也是网丝圆圆:“阿姗你是不是许了太大的心愿了?婆婆不是说了,要得巧,得许个容易实现的小心愿才是。”
九娘屏气凝神,打开一线盒盖,刚要再合上。七娘已经一把抢了过去,打开一看,快哭出来了:“啊???阿妧你许了什么心愿?!今年竟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得巧?”
九娘一看她眼圈都红了,赶紧说:“我是听了婆婆的话,许愿说今年秋天的螃蟹啊,别给七姐都抢走了。看来果然能实现呢。”
七娘又想哭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去你的!哪个稀罕你的螃蟹!”一手将盒子塞回九娘怀里,恨恨地说:“明年七夕节,六姐,你先选好一只蜘蛛,我再同你换!”
四娘幽幽地道:“你那心愿不换有什么用?织女娘娘都没办法,何苦为难一只小蜘蛛?”
老夫人身边的贞娘过来请了安说:“四位小娘子,老夫人留你们在翠微堂用饭,说用完饭直接在这里对账交接,晚上就不用再忙了。若是今日账目理得好,晚上许你们跟着二夫人去中瓦看杂剧。”
因去年孟存在翰林学士院终于熬成了从三品的翰林知制诰,今年七月初吕氏的诰命下来,孟家这一辈终于出了第一位郡夫人。上上下下不再以娘子称呼,而改称她夫人了。为着这个,吕氏的娘家今夜在中瓦订了好些个包间,约了孟府上下女眷一同去看杂剧。老夫人昨日还没松口,看来是杜氏回来说了不少好话。
七娘第一个欢呼起来:“谢谢婆婆谢谢婆婆!要不然啊,每次甲班那些人说些时下最热门的话题,我们四姐妹根本搭不上话,好像我们都不是汴京人了!”
六娘看着她一身牡丹蜀绣抹胸配绛绡纱缕褙子,显得人越发肌肤晶莹,雪腻酥香,裙底一双丝履,嵌着龙眼大小的东珠,就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这般打扮出众的山里人?竟比我们汴京的小娘子们还要好看七分?”
九娘四娘笑着簇拥了六娘七娘进了翠微堂去陪老夫人用饭。
巳正时分,吕氏带着女使和侍女们捧着一叠子账册进来。四姐妹赶紧起身给她行礼问安。吕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四娘和七娘都看得格外顺眼了,笑着上下看看七娘:“阿姗这件绛绡纱缕好看得很,怕是你外婆送的?汴京绸缎铺子里二婶还没看见这料子。”
七娘笑着说:“二婶就是什么都懂,正是。外婆说这绡纱上身冰沁,今年程氏绸缎铺才试着进上,正在绫锦院待定,若是被选作贡物,恐怕市面上一匹不会有的。外婆给了我几匹,若是二婶喜欢,我回去同我娘说,给六姐也拿一匹做几身衣裳,还有水绿的,冰蓝的,颜色也好看。”
吕氏感叹道:“不过短短四年,阿姗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懂事得多了。二婶先谢过你了。”心里却想着,若是程氏有心,早就好送来二房或翠微堂了,眼下都开始做秋衫了,好话谁不会说。呵呵。
六娘谢过了七娘,各自坐定下来。吕氏的女使将手中的账册按门别类送到她们手里。外面的侍女来禀报:“二夫人,各处的管事都已经在抱厦里等着了。”
吕氏挥挥手:“天气也热,先给各位管事喝碗绿豆水,添两盆子冰去抱厦。等小娘子们看完账册再过去问话。”
侍女应声去了。吕氏进了后屋去和老夫人说话,留了两个女使在这里陪着四姐妹看账册。
孟府过了十岁的小娘子就要开始学着看内宅账册,每月三次,逢八看账。吕氏掌了中馈后,四娘每个月去二房跟着吕氏学,安然无事。等过了大半年,六娘七娘也要学了。吕氏就提出来干脆让姐妹三个都在翠微堂学看账。老夫人看着只剩下九娘一个,她在女学里算术又一贯数一数二的好,就同吕氏商量了,索性四姐妹每个月一起学。
这一学学出事来,六娘和九娘第一个月看账,就发现针线采办上不干净。两姐妹商量了,私下和吕氏说了。吕氏仔细一核对,果不其然,气得惩治了一批人。心里又暗暗觉得四娘藏拙,不安好心,自此待九娘又更亲厚一些。
等四姐妹学了一年,竟也替吕氏理清了不少头绪。那些趁着三房二房交接中馈时找着漏子挣钱的仆从,全都断了念想,心里叫苦不迭。吕氏一向不精明,她们好不容易从程氏手里放出来,挣了些油水,这四个小娘子跑来,倒还得倒贴回公账上。尤其是那九娘子,每逢她理厨房账册,还要派人到厨下,连那没采办的物事有没有价钱异动也要打听清楚。
今年过了年,老夫人就让吕氏拨出四本账册来专门给四姐妹打理,让她们一个月轮换一次,好熟悉府里衣食开销各处的门道。又将各处管事的唤来都认识了四位小娘子,叮嘱那三个看账的日子里得随时听从小娘子们的调遣,就算是给她们四个试着当几天家了。
九娘取过她管的厨房采办账册,果然,今早的也已经记录在案。她细细的一条条过目,那边七娘早已经一目十行,算盘啪啪啪地把针线房的帐对完了,秋衣上个月就已经进了料子上了帐,她那账上这十天都是些日常小支出,没什么可多看的。她凑到九娘这边来,头一伸,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今日厨房采办了四大篓螃蟹,还是最上等的。”
六娘笑着摇头,这几年七娘性子虽然变了很多,可这咋咋呼呼的毛病还在。她劝七娘:“螃蟹海货都不是好东西,当年成宗幼时就只爱吃蟹,咳嗽起痰,睡不安宁。刘太后就禁止过御厨再做螃蟹。你年初才来了葵水,这河海里的东西,性子寒,你得少吃才是。”
七娘摆摆手:“我的好六姐!你累不累啊?你才十三岁不是三十岁!成天典故挂在嘴边,劝诫这个善导那个的。我可不爱听!我就爱吃螃蟹,我这活着要连自己喜欢的都不能吃,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六娘赶紧啐她一口,朝着屋顶拜拜:“呸呸呸,阿姗随口说的,过往鬼神切莫放在心上!”
九娘笑嘻嘻地说:“去年十月里庄子上送来的螃蟹,你一顿就吃了五个,十来天都不出恭,莫非忘记了?所以我今年才许愿你莫再抢我的螃蟹吃,可是为了你好!阿弥陀佛,连织女娘娘都答应了呢!这天上的神仙啊,都知道你爱吃螃蟹了!”
四娘六娘捂了嘴笑起来,七娘气得直揪着九娘要撕她的嘴:“你这没良心的,这几年我待你多好啊!外婆从眉州寄来的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舍得分给你,你竟来拆我的台撕我的痛处。十月的我且不管,可你今晚的螃蟹先得归我了!”
九娘捧着账册挡住脸。她们三个想到去年七娘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在学里一有个动静就兴高采烈去如厕,却每每唉声叹气回来,个个笑得肚子疼。
七娘看着账册,忽地又叫起来:“阿妧你这不对啊,怎么上头修义坊肉市送了三只羊来,后头却没价钱?”
九娘摊开账册,四娘六娘也好奇地凑过来看。果然,在那上等螃蟹四篓四十贯钱的下边,果然有三只全羊,后头却没有写多少钱。
九娘便用朱笔在上头做了记号,等四娘六娘也看完了账册,带着各自的女使说说笑笑往院子东面的小抱厦去。
抱厦里正坐着十来位管事,看见小娘子们来了,纷纷起来恭身行礼问安。
她们四个在榻上坐了。九娘便请厨房采办的郭嫂子回话。郭嫂子一脸紧张地听九娘问话后,笑着答:“回禀小娘子,吓死奴了,还以为出了什么毛躁呢。原来是为这个,是修义坊的东家说今日早间不知道为什么,东廊不收肉。他们肉市几家负责内供羊肉猪肉的,怕肉生生搁坏了,干脆送给老主顾尽个人情。我们府里才有了这不花钱的三只全羊,合计也有两百多斤。”
九娘凝神听着,又问:“东廊今日不收肉?”宫中御厨在东廊,日日三更开始收受各色烹馔用物。历来只有忽然宫禁了,东廊才会跟着关闭。难道是赵栩惩治赵檀这件事暴露了?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宫禁吧,九娘心里顿时敲起鼓来。
郭嫂子笑着答;“是这么说的。我还特地问了,就是二夫人娘家府上,修义坊说也送了两只羊呢。”
九娘又问:“那今日的螃蟹,既然是上等的,怎么四篓才花了四十贯?”
郭嫂子屈了屈膝,口齿伶俐绘声绘色起来:“禀小娘子,这个是奴亲自采买的,说来好笑,今日新郑门的海鲜市上,那专供蔡相府上等螃蟹的东家,今早因蔡相府上竟没收螃蟹,多出一百篓来,他家的冰哪够安置这上千只螃蟹!生怕夏日里都热死了,平日三百文一只上等蟹,今日只卖五十文一只,奴想着老夫人和娘子们爱吃蟹酿橙,就采办了八十只,只只都选的个头大的。原本夜里要吃姜虾和蛤蜊,海鲜上头预了六十贯,这样换了更好的,还省下二十贯来。奴擅自做主,若是做错了,还请小娘子责罚。”
七娘笑道:“还是郭嫂子记性好。”这位郭采办,是当年程氏一手提拔的,还记着七娘最爱吃蟹。
九娘笑着说:“哪有你费心省了钱让我们吃得更好,还要责罚的道理。要奖赏嫂子才是。”心里却想着还是要让六娘私下劝谏吕氏,这海鲜物日后还是少吃为妙,实在太过奢靡了一些。
九娘便做主让玉簪赏了郭嫂子两百文钱,记在账上。心里明白必然是蔡相早间还没回府,那厨下才不肯收螃蟹。汴京城都知道蔡相早上爱吃那用现剥的新鲜蟹黄做的蟹黄馒头。看来宫里的事极为棘手,不由得替赵栩又多担了几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