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前的火盆里哔哔剥剥燃着金纸,带起一团鲜红的光热。常小青面无表情的脸在扭动的火光下显得有那么一些阴森,他垂着眼帘,始终痴痴地看着棺材——他的师父便那样躺在棺材里,悄无声息。
收敛的事情是常小青自己一手操办的,没让其他人沾上一根手指头。如今隔着棺木,常小青却也仿佛能看到师父现在的模样。
林茂死前已经在床上缠绵病榻数年,容貌已经是不大好看,当然,他就算是未病时也不算好看——当年忘忧谷内乱,虽然他好运气的逃了一死,却是不大小心被人用毒融了脸。事后常青虽然将下毒之人千刀万剐,林茂的脸却已经是救不回来。
好在他本来也不是那等靠容貌过活的江湖少年郎,之后几十年里遇到生人便戴上面具,其余的时候倒是随意。三个徒弟里头,季无鸣也只是最小的时候看着他的脸被吓哭过一回,而金灵子是天生分不出人脸美丑,至于常小青——常小青自出生起便是看着林茂那凹凸不平的脸长大,怕是反而觉得师父这模样才是最妥帖最合适不过的。
只是即便是常小青,也知道最后弥留之际的林茂也已经被折磨得不太好了,总是笑眯眯贪嘴躲懒的那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口汤喝不进,吐出来的血却可以盛上满满一盆。衣领处投出来的嶙峋胸口,皮肤就像是薄薄的绢纸一样,白且冷,摸上去甚至已经没了弹性。
反倒是去世以后,怕是已经躲开了身体里那巨大的痛苦,放松下来的那具身体看上去却安详了许多。常小青给林茂穿衣的时候,竟然发现后者脸颊上有了些微的血色。
“师父。”
常小青往火盆里添了一沓金纸,沙哑地低声唤道。
他也知道,林茂其实早就想死了。
他的这个师父从来都不是什么坚毅隐忍的人,哪怕是樵夫之子,到了忘忧谷里却也是被当年的谷主和师兄娇宠长大,骨子里便有一派小少爷的娇娇气。怕吃苦,怕累,怕痛,怕黑……怕寂寞。
偏偏到了最后,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忍受着五脏六腑碎裂的绞痛,眼盲,呕血,而当年发誓要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也在很早的时候就离他而去了。
可是,常小青还是希望师父能活着。
哪怕是那样痛苦地活在这个并没有什么乐趣的世界上,也好过他在棺材里,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安详地逝去。
……常小青觉得自个儿真他妈是个畜生。
火盆里的光亮渐渐地暗了下去,火苗不稳,光线跳得更厉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窗外传来了簌簌的雪声。
季无鸣和金灵子已经打得远了。在这一刻,整个山谷里就像是只剩下了常小青和林茂。
常小青忽然抓起手边的酒瓶,一刀削开瓶口,往嘴里灌下了一大口仙白露。
“师父。”
他又唤了一声,双眼血红。
师父,我想跟你一起走。
常小青喝一口酒,就在心底说上一声。
从出生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从林茂身边离开过一刻。
师父便是他的天,他的地,常小青这个人天生就是为了林茂而活着的——如今林茂死了,常小青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确实是这天下最厉害的剑客,可也是这天下最胆小的胆小鬼,没了师父,便已经没了魂。
可是他却偏偏不能死,因为林茂死前拽着他的手,本已经完全没办法说话的人,硬生生从满是血的喉咙里里挤出支离破碎的一句话。
“我要……走了……你不许……跟过来……”
是啦,师父怎么会愿意在黄泉路上带着他呢,常小青知道师父日日夜夜想着的那个人是谁。
他同那个人长得太像了,林茂病得神志不清时,便攀着他的袖子,细声细气地说着那样缠绵的情话。
常青,常小青。
他不过是他骨血上的父亲留下来的一具替身,林茂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总归不是他。
想到这里,常小青便觉得心里难过极了。一个人若是难过到了极点,酒落在嘴里,就像是水一样淡。
常小青自己都没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那两瓶仙白露全部喝完了个干净。
仙白露不是普通的酒,这种酒,江湖上有一种说法是“一滴入魂”——有传说当年酒仙白子翁误把一瓶仙白露倒在了自后山的湖里,从那之后的十年间,湖里的水饮能醉人。虽然说这不过是江湖上以讹传讹的闲言,却也能说明这酒有多浓,有多烈……烈到常小青这样的武功,喝完两瓶仙白露之后,竟然也有那么一些醉了。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往林茂的棺材走去,然后,将已经封好的棺材,推开了。
林茂安静地躺在深深的棺材里。
他穿着生前喜欢的那身旧衣,头发束得极整齐,在暗暗的火光中,那一头白发竟然像是银丝一般闪闪发亮。他的脸上正罩着多年来不离身的那一枚面具,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看上去真的就像是只是睡着了一般。
常小青直直地站在棺材旁,他看着自己师父的尸体,只觉得胸口从未这样痛过。
那样深得痛,痛得好像他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你莫生气。”他沙哑地冲着棺材里露出来的那个人低声说道,“我还是没法子……师父……我就只想……和你一起……”
他发出了一声小兽似的呜咽,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将脸贴在了林茂的颈旁。
然而,他是真的醉了,所以他并没有发现,在他俯下身的那一刻,林茂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