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的头颅微微垂下,恍若全神贯注, 专心致志在焚风中寻找通往金屋大宅的道路, 而未曾察觉姚小花的疑惑……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背脊上, 然后又飞快地移开。
是常小青吧。
甚至不用回头,林茂便知道那是常小青的视线。从小到大, 那孩子凝视他的视线从未有丝毫变化,就像是好不容易跟在旅人脚后跟跌跌撞撞往回走的流浪狗一般, 是那般希望能被人带回去,可同时又是那样害怕被人一脚踢飞。那湿润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总是那样浸润着浓烈期盼而又克制的专注目光。
林茂不由地心中微酸。
姚小花尚且会心生困惑,可常小青对林茂所言所行, 却从未有过半分质疑。
金屋……
林茂无声地在心底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舌尖蓦然尝到了一丝细细的酸苦。
他从来都不喜欢那间大宅, 纵然那是常青师兄耗尽心神为他而建的别庄。
【“猫儿不是觉得谷里无聊吗?那城里头有点心铺子,茶楼,唱戏法的, 每个一旬还有晚市,逢年过节还有花灯看——不正是你喜欢的吗?”】
那人熟悉的,带着讨好和殷勤腔调的话语似乎犹在耳边, 只是那人却已经远离他而去许多年了。
是常青大师兄为他建造的大宅。
那个时候,师父已经死了, 忘忧谷中除了他和师兄两人, 竟无他人生还。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 无一处不浸透着熟悉之人的鲜血, 每到夜里,那夜鸦哀嚎,宛若众鬼依旧不得解脱,夜夜哀嚎。
常青师兄那个时候的身体也早已不太好了,便是在林茂面前,也在撑不出若无其事的假象。当然,有些假话依然是要说的,说是那连续不断地咳嗽不过是寻常的风寒,说是那自口中喷出的黑血是练功不妥岔了气,说是那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的双眸是因为旧日宿疾并无大碍……
日复一日,林茂终究还是在房中闻到了些许腐臭的气息。
林茂只当不知。
纵然火盆中依稀还有尚未完全烧毁的染了黑血的帕子,纵然师兄忽然有一天将床帐放下,好叫林茂看不清床帐内他的容貌,纵然……
然后库房内常青师兄经年搜刮而来的金银便流水一般花了出去,交城之内,师兄为他建造了这样一间华美的大宅。
林茂知道,那是常青师兄怕自己死去以后,林茂一个人待在忘忧谷中害怕。
毕竟从小,林茂便是那样胆小又怯懦的性格,月色不够亮,便是去茅房也要小心翼翼钻到大师兄的被子里,拽着那人的袖口难为情地恳求他同自己一起去。
想来倘若师兄在世,知道接下来那么多年林茂竟然能在那忘忧谷中孤寂地过上那么多年,也好忍不住对昔日的猫儿刮目相看才是。
那间被唤作金屋的宅子,林茂只在建成的时候,捱不过常青师兄极为期盼讨好的目光在里头住了一小段时间……
当时,常青看上去似乎已经好了。
消瘦的面容英俊如昔,凝视着林茂的目光熠熠含光,有的时候,林茂甚至会因为那过于痴恋的目光而忍不住身体微颤……想来,那个时候的常青,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吧?
所有的好转,还有那一夜一夜连绵不绝的缠绵,说到底,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而等到夜色散去,那做了数年的欢梦,也终要到尽头。
……
“砰……”
一阵滚烫的风浪卷起,不远处传来了房屋崩塌的轰鸣,烧红的木屑与砖瓦四处迸裂。
林茂定了定神,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他便已经带着常小青与姚小花,顺着小道一路到了金屋大宅的后门,就在大宅的不远处,火焰轰然的光与热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那鲜艳的红光在浓浓黑烟的映衬下如血一般殷红,仿佛已经连天空都烧着了一般。而往日家仆巡视甚为严密的华美宅邸,此时也早已人去楼空,无人看守。甚至不用常小青动手撞开房门,厚实沉重的乌木大门径直敞开的,其中一扇门的门栓甚至都已经断裂,门板凄惨地横在了台阶之上。
常青当年耗尽千金建造的华屋,如今看上去,也不过是惨淡的废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