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没有神智……”
林茂嘴唇一动,在自己沙哑到极点的声音落入耳朵之前, 就连林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说出了答案。
可邢杏林却出乎意料地冲着林茂摇了摇头。
“非也, 非也, 肉蛹身原本就是要割下自己身上的部件替换给人,无魂无智这点正是逍遥子所求的, 哪里算得上是缺陷——它们最大的缺陷便是心窍齐全,神魂俱在, 若是活的久了,自然而然便会生出神智来。以蛊物而言,这便是最可悲,最让人无法容忍的缺陷了。”
到了这个时候, 林茂再是想要冷静,也禁不住全身颤抖, 面色惨白如纸。
“不可能……这不可能……”
林茂不断重复道,却不知道这“不可能”三个字究竟是对着邢杏林说的,亦或者是想要安抚自己而说。
邢杏林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林茂, 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开口,最后却只是一声长叹,再不出声。
反倒是林茂自己混乱了半晌之后, 终究慢慢平静了下来——当然,或许也仅仅只是面上平静而已。
“这说不过去, ”林茂摇摇欲坠地站着, 目光有些空洞, “你想说的是, 我的徒弟是肉蛹身那种污秽蛊虫,之所以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不过是因为被我养得久了,慢慢有了自己的神智。这种事情,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有什么证据?!况且这也不是你第一次见到他,当初你也曾经救治过他,说的是他胸口上属于凌空寺的印记,倘若他真的不过是一具人形的蛊虫,为什么当时你竟没有看出来?!”
或许是因为林茂的声音太过悲怆,房梁上的伽若身上弥漫出的藤蔓也因为这声音开始了异动。
漆黑的房梁上像是栖息着无数条长蛇,藤蔓与藤蔓无声地蠕动着,交缠着,伽若惨白的头颅被吊在空中,他凝视着邢杏林,目光专注,像是一头捕食中的野兽。
藤蔓蠕动时蹭下了些许灰尘,簌簌落在了邢杏林的肩膀上,但这个看着林茂若无其事说出了这番可怕言论的老头子却像是浑然不觉。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看着林茂,在后者发出质问的时候,皱巴巴的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他就像是感到有些疲惫了一样,走了几步,拉开了桌旁的条凳,坐了下来——一条藤蔓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近乎半透明的须蔓只差一点,就要落在他之前所在的位置。
林茂直到此时才终于发现伽若的恶意,他冰冷地望向伽若,心思暗动,强迫伽若退了回去。
他需要知道邢杏林接下来要说的那些事情。
伽若缓缓地被数根藤蔓勾回了房梁,但那对异色瞳孔中投射出来的嗜血目光却始终不曾从邢杏林的要害处收回去。
邢杏林的手指又一次颤动了一下,坐下来之后他的半个身体恰好落在了光影交接之处,面容隐在暗淡的影子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真正的神色。
“先前那一次,是老头儿惭愧,被那凌空寺莲秽印吓得失了魂,当时其实多少已察觉到了令徒身体上种种不妥,但也都以为是那印记的事。如今既然凌空寺印记已消,自然而然便察觉到了不对。不过要说小老儿真的有什么证据,还真请见谅,肉蛹身这种邪物自从忘忧谷内乱之失势之后便彻底绝迹江湖数十年,其中具体的要害特征等,我还真说不出来。只是有一点……”
邢杏林话头顿了顿,目光有些微妙地越过林茂肩头,落在了床上的常小青身上。
“肉蛹身并非天生,而是人造。寻常人肉身乃是阴阳调和,男女交·配而成,容貌秉性有血脉相似之处,却各有细微不同,肉蛹身却恰恰相反,它想要诞生于世,首先便个真正的人作为蓝本,所以它长成之后,容貌形体应便应当与那蓝本一模一样,无一丝不同。你看看你那个徒弟,是否是与你的某位故人全然一样?”
林茂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床边,怔怔看着安然不动的常小青。
自喝了他的血之后,他这个一直显得有些太过消瘦和凌厉的小徒弟便一日一日愈发长得好起来,那样英俊的一张脸,倘若能恢复元气重返江湖,都不知道要勾起多少少女的春思。
长得愈发地与常青相似了……
以往林茂只觉得常小青与常青相似,只是因为常小青是那个人的孩子。可如今再仔细想想,心间却泛起一股凉意。即便是子肖父样,也不至于眉眼轮廓无一处合不上的相似才对。可常小青与常师兄年轻时,已经到了别无两样的程度。
只是这么多年来,常小青都因为多思多虑而异常消瘦和沉默,气质上与常师兄截然不同,才叫林茂没有看出端倪来。
林茂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他闭上眼睛,眼睫微微颤抖,指尖却沿着常小青的面颊慢慢摩挲。
深邃的眼窝,刀削一般的颧骨与笔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嘴角旁有很细小的弧度……
多年之前,林茂尚且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他躺在柔软而散发着淡淡暗香的被褥上,笑嘻嘻地描摹着身侧男人的面容。
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角,然后再用指甲轻轻搔着那人凸起的喉节,他锲而不舍地做着那样的小动作,直到装睡的那人终于忍不住闭着眼睛露出一丝笑,厚实的手掌在林茂来得及抽手之前便已经覆上来,牢牢抓住了不听话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