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非常隐秘的变化正在伽若和林茂的身体中孕育着。
林茂有的时候可以察觉到一点端倪,就如同那一日伽若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古语。
而有的时候,他又会忍不住怀疑一切都只是一场他在重病之下产生的幻想。毕竟无论是常小青还是季无鸣,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至于伽若……
或许对于伽若来说,他存在的本身即是一种异样。
伽若开始越来越容易沉睡,也越来越沉默。偶尔有几次,林茂曾经不小心窥见他衣领和袖口处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嫩绿色的藤蔓嫩芽,而伽若本人对于那些藤蔓却显得并不知情。
“我说,该不是快到春天的缘故吧?”
季无鸣也曾被无意间长出藤蔓的伽若吓到,他之后有些大大咧咧地揣测道,“师父你不是说那和尚身体里有什么花?天气转暖后花草树木不都是要发芽的吗?”
其实季无鸣本是想要宽慰林茂,没想这番解释恰好击在了林茂最担心的关键上。
伽若与空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林茂其实至今也没有搞清楚。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隐隐有些不安。
持香长老曾经说过,其实伽若早已死去,只不过空花出于生物的本能,借用了他的驱壳与意识。林茂在这之前并不觉得伽若仅仅只是傀儡,毕竟在他与伽若相处的过程中,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鲜明地感受到了伽若本人的意识与神魂。
可是现在,那种感觉正在渐渐地淡去……
林茂很担心,这是因为伽若体内,空花与他正在失去平衡。
就像是季无鸣所说的——春天,原本便是万物萌发的时节。
而林茂自己也并不比伽若轻松到哪里去,他开始每夜每夜的,被漫长而血腥的梦境所折磨。
应该可以将那些梦境称之为噩梦吧,但梦里的情形在他醒来之后又会如同阳光下的朝露一般氤氲消散,只留下一点含着血腥气息的短暂片段——“林茂”亲手从自己的胸腔里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并且将其递给了沦为了可怖肉块的僧人摩罗。
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林茂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从未将此事透露给常小青亦或是伽若。当然,就更不要说至今还对许多事情一派茫然的季无鸣了。
“师父?”
耳边传来了常小青的呼唤。
林茂抬起头,对上后者凝重的眼神。
“又不舒服了吗?”
常小青十分坦然地伸手过来,在林茂的额头和脸颊上轻轻一抚。林茂只觉得常小青指尖擦过的部位微微发烫,背脊上传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林茂微微有些恍惚,随即猛然清醒过来。
那一日之后,林茂四人依旧如同之前所计划的那般往京城去。
只是这种时节,想要逆着源源不断的流民往反方向走,却比之前更难上千倍百倍。
就说那马车马匹,水囊干粮,往日花些银钱都能买到,偏偏这个时候这些东西都是用来保命的,不是万不得已的人家,是决计不会出手买卖的。
林茂与两个徒弟还有伽若在那破烂旅店里盘桓了将近三四日,几乎将自己身上所携的金银抛洒一空,总算凑齐了要用的干粮和清水,这才急急忙忙继续赶路。
但也正是因为耽误了行程,加急赶路的后果就是坐在马车里更加难受了许多。偏偏林茂身体虚弱,连驴子都骑不来,更不要说那一匹跑起路来横冲直撞的劣马。
“我没事。”
林茂答道,语气甚至说得上有些冰冷。
可常小青对于林茂的回避显得毫不在意。
“要是觉得不舒服,师父也可以稍稍躺一会儿——再过不仅恐怕阿我们便要到京城了,师父也该为京城的事情养精蓄锐,不要强撑才对。”
“嗯。那是自然。”
马车外传来了季无鸣惨烈的喝骂声和马的嘶鸣,显然外面又是鸡飞狗跳的场景。在那喧闹的衬托下,马车内的凝滞与僵持便变得格外明显。
林茂垂下眼帘,几乎不敢往常小青那处看。
温和的嗓音,宠溺的眼神……
现在的常小青,已经越来越接近林茂回忆中的常青了——不是那个年轻气盛,初出茅庐的武林第一高手常青,而是忘忧谷事败之后,每日劳心劳力整理师门宽慰林茂的常青。
而林茂一身之中,恐怕就是对那个时期的常青最没有抵抗力。
如果说在性情大变的初期,常小青多少还显得有些桀骜风流,令人想要退避,现在的常小青却非常完美地将属于常青的气质与自己木讷冷漠的本质融合在了一起。
他的所有动作都是那般中规中矩,毫无任何可吹毛求疵的地方,所言所行,都像是个本分孝顺的徒儿,但在眉眼之间,那种只有恋人之间才会有的粘稠浓蜜的情爱,却也毫无一点保留地传递了林茂。
林茂每次与这样的常小青相处,便觉一阵一阵的心悸。
仿佛只要两人继续这样相处下去,等待着他的便只有万劫不复——可更加让林茂心中绝望的是,明明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办法下决心彻底远离常小青。
他只是我的徒弟而已。
林茂总是会听到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宽慰着自己。
而且前路漫漫,你只身一人,没有了他的相伴又怎么可能处理好持正府,皇帝的事?更不要说去追查那行踪成谜的无名老人……
林茂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告诉他现在决计不可能与常小青分道扬镳。
但他心里其实也异常清明。
那一千个一万个的借口,都抵不过一个真正的理由。
林茂压根就不想推开常小青。
这个即像是他徒弟,又像是他旧爱的常小青。
每每想到这里,林茂心中便会腾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和自我厌恶。
就在这样诡秘而复杂的心绪之中,林茂一行人终于熬过了最难的一段路,靠近了京城。
说起来也是奇怪,那距离京城还有好几日距离的那些地方,官道与小径都是满满当当逃京的流民。
可等林茂等人终于到了京城城外,却发觉这城外一片空空荡荡,除了凛冽的寒风和满地灰败的草木,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真他娘的瘆得慌……”
即便是粗犷如季无鸣这般的人,也不由拉住缰绳,看着眼前的场景喃喃自语。
林茂掀开车帘往外环视了一圈,脸色也很是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