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战场之前,周瑾便见过很多死人。那些尸体死状各有不同,有些是属于身材健硕的大人的,也有些是属于长期在街边扒食的瘦弱小孩的,虽然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但当死亡来临,表现在他们身上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冰冷和僵硬。
他们或许死于矿难,或者死于劳累,还可能死于饥饿,在偏僻的矿星上,物资从来不是充足的,身体好的、走运的能活着,运气差点的,就只能为广袤的坟场增添一两个土丘。
在千百次风吹雨打过后,连茕茕而立的土丘都不会再有。
正因见惯了死亡,明白了那些冰冷的尸体也没什么可怕,周瑾第一次见到战友就在距离她三步的地方被弹片削去了半片脑袋而立刻死亡时,心中并没太多恐惧,只是一直充斥在鼻尖的火药味与血腥味的混杂气味,令她总是感到不适。
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会完全清楚血液究竟是什么味道。
例如一截被埋在海底无数年的废铁,被捞上来时,表面全是斑斑锈迹,看起来,竟比已经完全腐烂的枯木还要死寂,此时凑上去闻一闻,那废铁所散发的味道便应当和血腥味很相似。
同样的充满粗粝感的腥味,同样的代表死亡的气息。
这种味道,一旦浓郁到了一定程度便极易令人反胃,只是那令人直接吐出来的到底是充斥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是那血腥味道背后所隐藏的死亡,就很难说清楚。
总之,首先接触到战争的士兵会忍不住呕吐,那不是稍微克制下便能制止的行为,而是剧烈到几乎不由人控制的行为,在这种难以抑制下,他们会吐出胃里的最后一点东西,甚至吐出胃液,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而很巧的是,周瑾所在的这个营地里,便以新兵居多。
这群被看做是扶不起来的烂泥的新兵,在被逼着和反叛军作战时,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没有逃过这一铁律,而和一旁扶着小腹大吐特吐的她们相比,还能安静地趴在匆匆挖就的战壕中端稳枪朝着不断朝她们这边推进的周瑾无疑是个异类。
她似乎,生来便是属于战场的。
一开始,这种想法只在炮灰营中流行,而后来,跟着周瑾赢来几场令人匪夷所思的胜利后,越来越多尝到甜头的人笃定这一想法,他们有些当兵已经很多年,有些直到一个月前还在繁华的都市里浪荡地生活着。而无论是哪种士兵,最后都心甘情愿地追随着周瑾,从小型的几场战役开始,一直到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大型战役。
周瑾也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路往上升,直到成为了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将。
那时候,她还未满二十岁。
那时候,军中无数人坚信着这一点:周瑾少将是天生的将才,也是最强大的战士,她天生就适合战场。
可从没人知道,其实周瑾很讨厌战场,见惯了死亡不代表能漠视死亡,对于周瑾来说,正因为太清楚生命的脆弱,才更懂得生命的可贵。
可是在战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
最开始到战场上的那段日子里,周瑾一直表现得十分冷静,她甚至没有为相熟的战友的死亡而流过一滴泪,可那不代表不悲伤。
周瑾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太习惯把一切都埋在心中,即使那些情绪几乎把心刺得千疮百孔了,她也只是把流出的血擦掉,默默等着伤口结疤。大概是年少时候她的眼泪从来没被在意过、甚至偶尔还会为她带来责骂的关系,她逐渐明白其实流泪只会显露出自己的脆弱,只会加重家人的苦楚情绪,因此她便渐渐忘记了流泪,后来她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情绪了,她却发现自己早已没了眼泪。
这样也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毕竟,也没人真正喜欢看见眼泪吧?
那些抱着枪躺在又冷又硬的行军床上的日子里,望着一片漆黑的帐篷,周瑾常常这样安慰着自己。
她是双s级的alpha了,她身上背负着的是将周家从泥地里拔起来的使命,她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她的未婚妻,那个在她看来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还在皇宫中等着她回去。
她不能死在战场上。
于是她只能让自己变得愈发冷硬,比身下这张床要冷硬,比少时在矿星上亲手挖过的那些漆黑矿石要冷硬。
要像寒铁一般冷硬。
后来,她好像真的把自己磨成了一块铁,她变得越来越冷,在战场上对敌人下手时越来越干脆,从前的那些挣扎和不忍,似乎也随着手上性命的不断堆积而消失不见了。
一个人杀死第一个人时,总归是很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