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入男人的胸膛。
若敖越椒像是从血里捞出来了,胸前的伤口可怕的狰狞着,后背上插满了箭矢,他的眼睛在夜色中好像寻找着什么,看着朝他奔来的女子,一直在笑。
猩红的血在风中飞扬。
有热血飞溅在周菁华的脸上,滚烫无比。
她发出一声声尖叫!
然后哭着,喊着,抹掉脸上眼前的血,睁眼只见越椒后背有锋利的箭头刺出,双手颤抖地摸向那抖动的染血箭簇,红色的血沿着箭头一滴滴落在她的华服之上,绽开出一朵朵嗜血的花骨朵。
一边边说着“不要!”
……
“菁华,你只用永远站在我身后!”
“剩下我会替你去做!”
……
“你躲开啊……你躲开啊!”
“你听到没有!”
“我叫你躲开!”
“越椒!”
……
周菁华哭着,骂着,隔着一地狼籍的战场看着男人嘴角挂着一抹很浅的笑,合着血迹蜿蜒而下,吃力地张嘴对她说道,“可是……我躲开了……你怎么办?”
“你是这么需要我的保护……”
想要抬起的手,最后无力垂下。
女子的哭声穿过狼藉的战场,久久回荡,“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
“越椒!……”
“我不许!”
……
乱世之中,女子如浮萍。
不是人人如她般都有幸可以重来,免于随波东西流的命运。
芈凰看着周菁华痴了一般奔向越椒,抱着他的尸体,痛哭,忏悔,甚至最终要与他共赴黄泉……良久她心中滔天的怒意一点点被平息。
战争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它,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赢家!
坐在马上,芈凰举目眺望四野,大战之后,只剩下遍地狼藉,而汉水渺渺,河面上漂浮着一具又一具士兵的尸首,红色的浪花没过战马的铁蹄,而脚下死去的人们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看一看这大楚的天空。
子夜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
而此时黎明尚远。
浅浅的河滩上,就着礁石,泥泞,满身伤痕的将士在默默独自包扎,收敛同伴尸体……无论是若敖六部还是王卒或者其他氏族的部曲,为了平息越椒之乱,人人都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代价。
无论是刚才还在你死我活厮杀的两军,现在都肩并肩坐在一起,甚至有人掏出一块干饼分成两半,或者装上一壶水,递到对方手里。
有人曾经相识,甚至是同族的兄弟父老,此时抱住彼此哭泣,庆幸他们还活着。
此时再没有了仇恨,立场阻隔。
在这里,他们不过都是我楚人罢了。
芈凰阻止了上前要割下越椒首级邀功的士兵,开口说道,“我楚国虽是蛮夷,重恩仇,但是战争亦有战争之礼!”
想要报仇雪恨的将士们不解地看着她,只听她大声说道,“纵然越椒有罪,如今他已死,就算完结!而今日若敖氏之乱中卷入战场的十万将士皆乃我楚人,只要诚心归附者,孤都将免去他的罪责,不连坐其家族!”
“同时不论是否为战败者皆不可毁其尸身泄愤!”
“不论仇敌,皆为我楚人。”
“当一同下葬!”
芈凰的仁慈赢得了一众归降将士们的欢呼和感激,就连闾一也带人上前向她行礼叩拜。
此时在闾一的眼中,能放弃仇怨保全越椒尸身宽恕众人的芈凰,绝非以往他认知一怒血流飘杵的帝王。
“你这是做什么?”
芈凰见闾一高捧着若敖六部凤令的闾一问道。
“殿下。”
闾一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她带着几分悲痛沉声说道:“在国内,您是第一个击败我若敖六部的人,我若敖氏的不败战绩在您手下终结。既然如此闾一恳请让我若敖六部永远成为历史,收回凤令,收回我若敖氏的兵权,从此我大楚免于兵祸之灾!”
“而这是我若敖第六部的兵符。”
看着闾一执着的眼。
芈凰坐在马背上,“刷”的一声将太阿王剑还入剑鞘,弯腰接过染血的凤令,看着凝聚其上战士未干涸的血色,紧紧握住:“好,我接受!”
“将士们,收拾战场,然后我们准备返回郢都!”
烽烟弥漫的战场上,经过一日的惨烈鏖战,属于胜利后的欢呼随着芈凰这句“返回郢都”终于在在漫山遍野的人群中爆发出来。
“我们赢了!”
“我们要回家了!”
众将士欢呼震天,脸上洋溢着战后即将归家的笑容,相扶起受伤的彼此,一瘸一拐地开始清理战场,挖掘一个个巨大的深坑,收敛战场上的尸体,全部一一摆好,覆上新土,插上黑凤旗,由随军的巫祝一个个祷告。
汉水之滨上一片篝火灿烂点起,驱赶着野兽,众人合围在一起唱着《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的靡靡曲调,而心已经向家的方向迢迢归去。
齐达穿过战场,收敛着姚军的尸体,努力拼凑着,最终仰着头望着无尽的汉水“呜呜”哭泣起来,良久他坐在满地若敖氏尸山上又发出“哈哈”大笑。
以前人人都说若敖氏占据大楚半边江山,而越椒骁勇善战,没有二公子子琰归来不可战胜。
可是终有人战胜了他们。
没有什么是不败的。
他握着姚军无力垂下的头颅,扶正,整理着他破损的铠甲,看着他躺在深坑中,再也醒不来,终于发出压抑已久的巨大哭声……
不过一日,若敖氏的大半族人兄弟上下属战友都死于这一战……
这一刻。
除了齐达,若敖氏还有许多人或坐或蹲在地上同样对着同伴的尸体,又哭又笑。
若敖氏之乱是平定了。
可是若敖氏却再也不是从前的若敖氏。
若敖六部遭受了三百年以来最大的惨败。
浓浓的夜色中,伴随着欢歌笑语,隐约压抑的哭泣之声在暗地里流淌,而当日夜兼程奔回的两万部卒终于赶到时,看着这被战火侵袭之地,狼烟弥漫,尸体如山,却感受不到多少战胜后的喜悦。
篝火堆前,穿过大半个战场,芈凰看着大片的黑甲将士雷霆万钧般奔来,而当先的男子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容颜消瘦,逼入她的视野之中,最后在战场前“吁”的一声勒马站定。
随着他的目光划过战场。
一点点笼罩上千里冰封。
……
先前清理战场时,没想到原以为身死的老司徒居然还留有一口气,于是有人将他从战场中救了回来,交给芈凰处置。
“殿下,李老,赵侯……等朝中重臣皆被救。”
“而老司徒,被俘。”
听到“老司徒”被俘而不是已伏诛的消息,芈凰皱眉,“司徒他还没有死?”
属官摇头禀道:“是,战犯司徒氏请求死前觐见殿下最后一面。”
“理由?”
芈凰看着他问道。
“他以三朝老臣的身份请求面见君王,赎罪!”
“带上来吧!”
老司徒早就骨头尽断,五脏俱伤,能活到现在,不过只剩下一口气吊着罢了,躺在单架上,他仰头望着马上高贵的女子,臣服说道,“殿下,老臣输了!”
芈凰看着他,“这就是你最后想对孤说的?”
这一刻,他看着女子原本充满憎恨的双眼中升起一丝惋惜,艰难摇头,“不,老臣是想说……殿下当知瘟疫的可怕吧,所以请殿下一定要烧了凤凰山,不能任其毁了我大楚!……”
“孤知道!”
“但是大楚不会亡!”
“绝不会亡在孤的手中!”
芈凰声音坚定地发誓道,“因为这不是孤一个人的家国,而是很多人流血牺牲守护的家国!”
“哈哈……好!”
“老臣自知罪恶深重,万死难赎其罪!但是临死前还有一句话要说与殿下……”
芈凰看着他在弥留之迹如此说道,“老臣虽几次与殿下作对,却也素知殿下仁厚,而殿下若要守护我大楚一世,若敖氏不可不除,他们已经在我大楚存在太久,久到他们就算不想也足以影响我整个大楚!”
“而今日能有越椒,能有子克,来日殿下怎知不会有他人重蹈今日覆辙?”
看着沉默不发的女子,老司徒知道这一刻他已经将帝王怀疑的种子深深种下,于是他挣扎着要士卒扶他起来,当着她的面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行叩见君王之礼,大笑着恭祝道,“老臣自知看不到殿下君临之日,但在此惟愿殿下承先王之志,扫六合,睨天下,鼎九州!……”
“我大楚基业万世不朽!”
“老夫死而瞑目!”
话落,老司徒毫不犹豫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结束残生,血色的荆棘花开遍他的胸膛,深深刺激着另一个人的眼。
芈凰看着以死谢罪的老司徒,那一刻仿佛有万世枷锁将她和整个大楚,“咚”地一声锁在一起。
她生。
她就生!
她弯下腰为老人阖上双眼,道,“以大夫之礼为司徒大人下葬!”
“是!”
这只是大战收尾中的一段小小插曲。
可是这席话却在芈凰心头久久泛起涟漪,直到山林尽头齐齐涌出的黑色兵潮,携着兵锋直指北境的杀伐之气,杀气腾腾归来。
一瞬间,平静下来的天地再次震动!
所有将士闻声齐齐回头,而认出来的若敖氏不禁发出高呼:“金凤旗!是金凤旗!”
“是二公子!”
“是二公子回来啦!”
若敖氏的所有将士这一刻发出巨大的欢呼,泪洒汉水,短短的一个月时间,这个古老的氏族几经兴盛衰败,如今,面对他们寄予厚望的男人,所有人发出欢呼。
齐达浑浑噩噩地奔至男人身前,跪拜,请罪,为他的出现喜极而泣,可是看着战场上那数也数不尽死去的若敖儿朗,却又悲喜交加。
“公子,你回来了……”
黑凄凄的夜幕下,夜枭在众人头顶发出凄厉的尖叫,贯穿耳膜……男人骑在马上没有出声,只是目光充血般死死看着负伤的若敖儿郎一个个争相奔来,跪在他的脚下悲泣。
死死握紧了拳头。
依稀间甚至可以听到指骨吱嘎近乎碎裂的声响。
他身后昼夜兼程赶回的江流惊风清浦杨蔚他们却完全无法相信这场战争竟结束地这么快,这么突然,甚至这么惨烈,就连苏从,叶相如,回来的毛八他们也没有想到。
齐齐问道:“你们胜了?”
“真的胜了?”
齐达用力点头。
又笑又哭答道:“是。”
“太女灭了大公子,为令尹大人报仇,我们大胜,可是我若敖氏……”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可是什么都不用说,青年将士的眼泪已经说明了这一战的惨烈。
听着齐达明明说着事实,可是这一刻芈凰只觉得手掌发紧,用力握住太阿王剑,却怕流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或者害怕。
隔着很远的距离,他却不近不前,甚至与她隔着战场对峙而立。
这一刻,即使相隔甚远,女子也能感受到男人身上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血色弥漫的战场上,有什么将他从来骄傲的眼染成一片赤红之色。
而她知道。
有什么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大楚的黑凤旗与金凤旗这一刻在他们的头顶各自随风猎猎翻飞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