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察说得苦大仇深,专案组负责人默默听了半天,最后表态说“我们就是来执行任务。谈不上追责。”
老警察这才放心。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但终于也不再多说什么了。车子里才完全安静下来。
张多知看了看时间,他们车子是二点经过镇子,现在已经快三点半了。车队不比他们下午自己开车走得慢,这些车虽然是在山路上,但开得又快又稳。
车子到瓜庙,原地集结分派好任务之后,张多知跟着负责人走。老警察在最前面带路。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步子又急又快。蜿蜒的人蛇,在群山间快速前行。
整个行动要比张多知想的还要简单顺利得多。
到了地方,负责人让一队围在村子外围,其它人五人一组,每组从一个方向往村子中心移动,每到一家,就控制一家。不论男女全打晕塞嘴铐住。
负责人平常看上个沉默寡言的人,这时候才显出雷厉风行的手段来。
村子里有些人跟本没反应过来,还在睡梦之中就被控制了。有些人被惊醒还想反抗,但以他们的野路子,跟本不是职业的对手。
从村子边沿到中心,全部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如果不是有小孩哭嚎,提前惊醒了了好几家引起了骚乱,速度还会更快。
把所有人都控制住,清点了人数,确定全村人都在这里,再去把被关着的女人都放出来。
她们有些人早就被惊醒了。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非常惊惶。
张多知跟负责人直接往齐家走,路过齐家隔壁,五人小队刚从里面出来。
隔壁家锁着的小屋已经打开了,但里面的姑娘已经没了生气。
小队长汇报说“拿裙子在窗棂上吊死了。可能没死多久。”窗棂不高,人坐在地上死的。身上盖着小队长的外套。
负责人面色沉重,摆摆手。
张多知瞥了一眼开着的门,扭头快步走进齐家。
齐家的男人已经全被控制往了,手铐着脚捆着,全丢在院子里,看到张多知,齐田大哥和爸爸奶奶眼睛都要瞪出来,嘴里唔唔地,但这也是极限了。不论是想杀人还是要叫骂,现在都已经做不到。
赵多玲坐在卧室的床沿上,听到脚步声警觉地往门口看,手里还拿着把菜刀。看到是张多知才松了口气“田田没醒。”她想把齐田背出去,但是脚使不上劲,就一直守着。
张多知立刻把齐田抱起来,带着赵多玲出门。
被拐来的女人全被聚集在一起。负责人开始清点人数,这些女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小的,不敢相信自己要回家了,很多人表情都十分茫然。让她们指认村里头做人贩子的是哪个,有几个说不出来,她们是从别处来的,卖她们的不是本村。有一个说是个老太婆。但是这几天老太婆都不在家。
既然没有结果,清完人之后,队伍立刻带着人往村子外头撤。
赵多玲紧紧跟着张多知,张多知随行的人扶着她。
回去的路上仍然没有人说话。那些女人步子迈得比执行任务的这些人还急。好像走得慢了,就会走不出去了。
就这样闷声不响的赶路,快走到大路时,天已经开始亮了。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能看到瓜子庙的影子。有几个女人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已经开始狂奔了,执行任务的人反而要去跟上她们步伐。有些人边跑边哭。
有个年纪轻的女孩跑着,还在人群里张望,似乎没找到要找的人,急着起来,问身边救自己出来的人“还少了个人,有个穿花裙子的。我们一道被买来的。跟我一样大。”她刚才太慌了,似乎是看到同伴在人群里的,现在天亮了一点,才发现跟本没有。
被她问的那个人还年轻,大概二十多岁,避开她的视线含糊地说“在前面呢。”
她松了口气。连忙往前挤去。
张多知背着齐田走在负责人旁边。随行的人走在他身后,看看后面忍不住说“这也没多难嘛。”
就是前面的安排比较麻烦。
负责人除了安排任务下达指令的时候话比较多,平常十分寡言。这时候却主动应声“你不要听那个老警察说,就信以为真。他说的虽然不是全错,但也不是全对。都是推责的托辞而已。这件事要真下决心来解决,不是做不到。但重点在于遗留问题多,并且后继的事处理起来非常棘手。地方上呢,态度暧昧,只要不出大事,是不会主动去碰这一块的。等真的闹大了,他们才会开始补救。不信你等着看吧,还没完呢。”
随行的人瞄了一眼张多知,笑呵呵问负责人“那这件事的后继呢,这边会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负责人突然笑了一声。
这个表情也许并不能完全称之为笑。但并没有回答,只是说“总之人是救出来了,以后也不归我们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这时候大部份的人都已经走上了大路,前头正在安排车辆。
找人的小姑娘在这个时候,也看到了已经失去了生气的同伴,她站在干涸的黄泥路上放声大哭。哭声在朝霞的山谷里回荡,被解救的女人们红着眼眶,小声抽泣着,安慰她。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喊“看那边!”
张多知顺着那个女人指的方向看去,浓烟正从好几个地方腾空而起。不过一会儿地功夫,就变成一大片。黑滚滚地被风吹着蔓延开。下面浓得连火光都被遮盖住了。
负责人吃了一惊“什么情况?”往前走了好几步。“三令五申不许带明火。”
“没人带明火。”几个小队长连忙辩解。五个人一组,基本上没有人落单,如果有人带了明火,或者做了什么能引导发火灾的行为,跟本不可能瞒过其它人。
负责人连忙组织一批人再往回赶。另一批人负责把解救出来的人立刻送回城里去。
张多知下意识地往身边的赵多玲看。她迎着风坐在瓜庙的台阶上,一只手轻轻拍着齐田的背,像是哄小孩子睡觉似的生怕什么惊醒她,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火起的方向。表情异常淡漠。注意到张多知的目光,并不避讳,用平静的语气说“看到那个小姑娘了吗?她是被他们每一个人害死的。你可能觉得,这里有无辜的人。别处可能有吧,但我告诉你,这里没有。从老,到小,每个人都是帮凶。大家死得其所。他们死了,那些死在这里的人,才能得到安宁。”
张多知无言以对。扭头看向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人们,她们上车前回望那个方向越来越大的山火,也没有半点怜悯。有几个还狠狠地朝地上吐痰。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大亮了。齐田一直没有醒。
赵多玲坐在后排,让女儿躺下枕着自己的腿。随行的人开车,张多知坐在副驾驶位,无意似地对赵多玲说“田田还想在这儿办公司呢。”
赵多玲并不惊讶“我知道。她桌上好多文件副件。”摸着女儿柔顺的头发,看着她憨甜的睡颜,说“毕竟她是在那里长大的,以她的立场来说,也是两难。”
开着车的随行人忍不住说“这一场大火,估计难有活下来的了。”山火烧成这样,村子里的人跟本逃不出来。
赵多玲十分平静“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又对张多知说“田田年纪小,有考虑得不周道的地方,还请你以后多多照应。”
张多知觉得赵多玲这话里有意思。竟有些心虚。笑说“那是当然的。”
齐田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快进城了。她有点迷糊,坐起来好一会儿就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她似乎觉得自己不应该会睡得这么久,既然是有计划有准备,她怎么可能睡得这么死?
赵多玲小声跟她说了半天话。
张多知从后视镜,看着两个人的表情。
齐田显然听到山火的消息非常吃惊。
张多知前面认真看过烟起的地方,应该是从几个方向把村子包了个正着。那么大的火,齐家的人几乎不可能逃过这一劫。
赵多铃对这件事几乎是无动于衷,齐田虽然没有表现出过份哀伤,但说完话之后一直在望外窗外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她也知道人不可能还活着。
张多知到有些能够理解,不论这些人在世的时候,做过些什么,是什么样的人,双方关系多差,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人。突然之间,这些人都不在了。一时很难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张多知见母女两个说完话,问“是不是要留下来等消息?”
齐田回过神却摇头“妈妈不太舒服,我们要立刻回首都去。”
张多知自转头看,赵多玲闭着眼睛靠着,似乎真的是身体不舒服。
一路上齐田都有点心不在焉。
车队很快就回到城里,最要紧的是这些被拐妇女返乡的工作,赵多玲先回酒店休息,齐田跟张多知跟负责人去办后继的一些事情。
她话很少,从头到尾都是张多知出面。
张多知办完签字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等。
瘦伶伶的少女穿着白衬衣,袖子撸到胳膊,浅色的宽松牛仔裤,卷到小腿,露出纤细的脚踝。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只脚在地上乱画。虽然周围一直有人走动,却显得各外寂寞。
有个被救出来的小姑娘跑过去,齐田停下脚,侧站着,似乎没想到有人会来跟自己说话。
小姑娘不知道说了什么,主动抱了抱她。非常动情。
齐田的姿势非常僵硬。背挺得很直,手不知道要往哪放。耳朵根都是红的,但表情很平静。
张多知收回目光,默默签完字。走出去站在门口看着齐田的侧影。
小姑娘走了,她仍然站在原地。
因为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站在那里,盯着地上的蚂蚁。
张多知好一会儿,才走过去,站到她旁边“想哭也很正常。”所以想哭的话也可以哭。
暂时不用去顾忌妈妈的立场,不去想这些被拐卖的人多么可怜,不思考村子里头的人造了多少孽。
单纯地做为一个一下子失去了大部份亲人的小姑娘。哪怕去逝的人并不是什么好人,活着的时候对她也算不上好。可人有时候,还是会感伤难过,人就是那么奇怪的动物。他觉得,这样也是正常人的反应。
齐田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一次我爸让我骑过高马。”虽然只是为了让她打树顶上的果子,毕竟儿子们太大了,他抗起来比较困难。但是她很开心,很努力想打多一点,下次爸爸还肯驼自己。
结果回家就被奶奶打了一顿。女人骑到男人头上,男人要倒霉的。骂她丧门星,背上的皮都打烂了。一个多月不能动。家里不给买药,妈妈只能找人要山里的草药给她敷,后来烂了好大一块,现在那里还有点凹。
除了这一件,再要说有什么,都是一些不好的。
齐田犹豫了一下,问“不哭会不会很不正常?”如果太不正常,她也可以哭。
张多知看着齐田,不能明白此时自己心中涌起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种从没有过的酸涩,不知道从何而来。也有点突然明白了,齐田身上那股违和到底是什么。
平了平心绪,才说“不哭也没关系。以你的立场来说很正常。”
齐田点点头。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