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田是一大早就醒的。
天都还没亮,便跟坐不住的猴似的。但也没提要出宫的事。
小宫人陪着问“喊人来给娘娘逗个乐?”
昨天还喜欢,今天就嫌了“有甚意思。”
小宫人想想,又说“不如试试昨日皇帝陛下赏来的东西?”
她到是兴冲冲。可穿了新衣裳,戴了新首饰也只高兴了那么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没有时候想着,有了才觉得这也没甚意思。”
有个小内侍便说起凡新妃入宫,必得觐见太后的。
她这才起了意打扮好了,立刻就往太后宫里去。
太后冷着她,原本就是给她难堪,这个时候她来怎么肯见呢。太后宫里的人把她拦了,只说“太后疲累,一时没得精神见你。”分明刚才还有别宫的妃嫔们进去呢。却单单拦着她。那些地位低于她的,从她面前过,见了她也并不行礼,胆小的远远随便福一福,慌张就走了,胆大的只当是看不见。以前皇后是地位在那里,算是再不得人意,谁也不能当没她这个人这样轻视。现在寿妃无根无底的,算得了什么?太后和董妃都把态度摆在那里,自然个个都不敢与她走得近。
小宫人免不得有些同情她,安慰“娘娘,这宫里头,只要皇帝喜欢,其它也没甚要紧的。”不过想想皇帝前一天也没有留夜,可真有点愁了。好不容易跟了个主家,看着像是有前景,怎么却是这么走势呢。
齐田也不恼,却也不走。“太后身上不自在,我做小辈,等着便是。”叫人抬了椅子来,在太后殿门口坐着。前面叫人持壶侍水,后备了挡风遮阳的大伞,她到安逸了。
董妃在内殿,掀起窗户就能看到她。真是张口结舌。她这是拜见来了,还是讨债堵门来了?下头妃嫔看了都暗暗好笑。
太后来瞧见,气得拍桌。可总也不至于前一天皇帝把人带进宫,后五天就要去罚,皇帝脸上不好看。只叫宫人来,叫把她赶走“你们都是死人?”
太后发了脾气,内殿那些妃嫔一时噤若寒蝉。
宫人连忙出去。可左说右说也没有用。人家恭恭敬敬,对她说“我在这里等着,是我的本份。那乡里的婆婆治起儿媳妇来大冬天单衣跪冰都有呢。我在这里等一等,又只是因为太后精神不好才不能见的,有什么要紧的?”和和气气。
好在坐了一地儿她又改主意回去了。
小宫人扶她走,侍女一路跟着,也没甚话。
一进内殿,齐田就笑。
侍女不明所以,走过去一瞧,她手上竟然就拿着个令牌。大吃一惊“娘娘哪里得了这个东西?”
竟然是太后宫里的牌子。
“就放在这儿呀。”齐田指指桌上。
前一天‘寿妃’才说打洞都要出去,今天宫里就有个令牌,寿妃又并不是在宫里有甚么根基的人——侍女到底也是宫中打滚多年的,想一想哪里能不明白。有些事情稍稍长些脑子就能想得明白,这牌子绝不能动。分明是别人来坑你呢。
不止不动,还要叫宫人来问清楚,自己不在的时候,宫里有哪些人进出的。叫人还回去。
寿妃却果然是脑袋不好。竟然大喜过望。
侍女本来就不太喜欢她,这种时候,只装模作样地劝了一句“娘娘千万慎行。”也就算了。
自己对上面好交代就是。管她倒不倒霉呢。再说内侍那边也说了,寿妃这里有什么事,只管寸步不离地看在眼里,不必干预。
于是一声没吱,陪同一道换了衣裳,主仆两个拿了牌子就走。几道宫门,有了太后的牌子没有不让走的。两个人这样大大方方地,走着走着就出去了。
侍女暗暗感叹,别看寿妃这样不着调,做这种事可真是一点也不打悚。卫军问她东西,张嘴就来。大概是人太蠢,蠢到胆大包天。但凡是像她这样行事直愣愣,哪有半个是聪明的……
不过两个人才走出宫门外便遇到些故事。
正德门外全跪着人,挡住了出路,乌乌泱泱总有好几百人。
一看就是庶民,身上还背着行李。老人倒在旁边。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累了就地躺下休息。
卫军说这些原先被遣返过一次,半路又逃脱跑来了。
为的还是剿匪的事。
之前寿左晋之死,简直有辱国体,皇帝下了严令清扫附近的流匪。当时成绩斐然。举国都受振奋,当地府官也受了嘉奖。皆大欢喜。
可当地附近的庶民们却闹了起来。
先是有个妇人,久等丈夫不归,还以为他是遇事,要去府衙报查,结果路过街市,正遇到在处置流匪。
她早听过流匪害人的事,又是十分敬仰当今‘圣君’的,便也大骂着流匪该死,挤到前边去看个热闹。
一看,当先那个什么流匪头子,不是自己夫君是哪个?
一时三魂丢了七魄。
想想自家男人只是个打铁的,五官固然是长得粗了些,体格是好一些,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不冤,当时就要往台上冲。可她一介妇人,哪里能突破重重军士呢。
那砍刀落下,脑袋就落地了。
她的天也塌了。
家里还有三四个孩子。自己又无田地,又抡不起个锤子。出了这么个事,夫家的亲戚避之尚且不及,哪会帮忙出这个头。要回娘家去呢,那孩子们又怎么办?自己好好一个家,说没就没了,好好一个夫君,说死就死了。怎么能平。
便带着孩子往府衙去击鼓喊冤。
可府衙那里说得清楚,你能不能证明你男人就不是流匪呢?你说他每天打铁,从没出过远门,你却又知道他打了那些刀啊斧啊,是用来切菜砍柴,不是给同犯打了去杀人吗?
你说不是,那你把那些买了刀啊斧的人全喊来对质。把他打了那些东西,一样样却找到归处。
她只好回去了。想着,找吧。可人家说得简单,这种东西要怎么找?又不会记着哪天哪天谁来买了个什么。
找来找去,只找了几个街坊。不足十个人。
可府衙记着,她男人半个月打了几百把刀斧……
她硬着头皮,把这十个人带了,往府衙去,便有个仗义的街坊跟府衙的人吵了起来。只问府衙的人“几百把刀斧,你们可晓得一把要打多久?他便是不吃不睡也打不出来。再说那得要多少铜铁?西市里卖这个的,一个月都卖不出这些来。”
可人家不管。西市卖不出来,那岂知道不是他在别处有同伙给他盗来了打的?这么多他是怎么打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最后仍是无功而返。
出了这样的事,一开始还有街坊接济她,可后来人家想想也有些怀疑“好好的,怎么不抓别人,就抓你家呢?你说你家里是冤枉的,那不冤枉别人光冤枉你?”说得讥讽,拍着胸膛问“却怎么没有冤枉我呢?”
背后开始传了风言风语的,后来街坊也不那么与她家亲近了。
还有好事者,往府衙去告状,说“那流匪杀了人抢了钱来,他们家里人岂没有享用?现在可好了,一个人豁出了命,死了就死了,家里还享福呢,真正是得了大便宜。这天下可还有公道?现在说起本地,别人都说朝廷的官都死在了这里,这里是吃人的地方,有命进没命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还不是这些人害的。”一群人联名再请严惩。
照说他们说这些,也当不得用,可府君这里,原本上头就有皇帝的严令,得抓多少人目标在那里,府衙手里捏的名额还差一大截,现在一听也是。顶过了这头再说吧,不然怎么办?办事不利,被革职的就是自己。倒霉的就是自己家人了。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便把这妇人和家里的孩子都抓了去,与其它流匪的家眷一道给关了。
家眷里有男人,全都被判做同犯,女人小孩每天被绳子串成一串,赶到街上游走,任人唾骂。以壮正气。
这妇人到底是个大人,没什么要紧,小孩却顶不住没几天病死了。后来大一点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被哪个人用石头砸破了头,当场也死了。
等这风头过去,府衙不愿意养着这些家眷,又把他们放了回去。
她回家一看,家门大开,里面但凡能搬走的,都被搬了个精光,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她要家没家,孩子没了,男人也没了,先往夫家亲戚去,人家门也不开。
只说“他背后做了甚么,我们也不知道。你家里比我们过得好,我们到只以为是他做事勤勉了。却没有想到是杀人越货的。以前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坏成这样,岂知道没有你的缘故?”
又说“不把你浸了,已经是对你网开一面。你再来可不客气。”
就把她赶了。
往娘家去,娘家也不肯收留。她哥嫂,弟媳断不肯她回来。
她母亲也只好劝她“现在闹成这个样子,这里哪个不知道你是谁?以后你便是要改嫁,也没有人家敢要的。留在家里又岂能生活一辈子呢?”叫她往痷里去。
可她觉得冤枉。明明好好的,怎么却成了这样?
跑去找了一同游过街的人,往都城来告状了。
知道的人多了,跟着来的人也就多了。反正呆在家里是过不下去的。“皇帝陛下知道了,一定要为我们平冤。”
侍女听得一阵阵心惊肉跳。
对于寿左晋的事她不知道许多,但对于剿匪的事,她既然在是皇帝身边呆过的人,自然难免会知道一些。当时苏任面见皇帝,说那地并非人口稠密之处,旨意下去要抓那么多人,是不是有些不恰当。
皇帝却说寿左晋的案子已经举国周知,如果不办成大案,又怎么平民愤、复国体?苏任出去,脸青如铁。
包括这些庶人头一次来宫门跪冤,皇帝知道后只叫发往原地治官重审,她也是知道的。
可哪怕实情就是这样,这些人还是觉得,皇帝陛下是不知情,被人蒙蔽了。只要能闹得叫皇帝知道,那些恶官就不得再为害一方,自己的冤屈也就解了。
她跟在齐田身后,微微侧头,不敢去看那些庶人。虽然自己甚么也没有做,却不知道怎么总是有些心虚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