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曰:“妾乃蓬莱第一峰璇妃幼女,与君原有未了之缘,应堕尘寰,结为夫妇。但须秘密,慎勿扬与外人知也。”
丁生自此精神秀发,亦觉大异于人。及视人间美色,恍若尘土。
郡城府有一巨浸,名曰南湖。因以两湖相并,亦名鸳鸯湖。湖心有一烟雨楼,为一郡之胜。每于春日,宿雨初销,淡烟轻锁,桃花夹岸,水光激潋之际,彩与丁生时以小艇出游,留连尽兴。一日午余人散,彩独自登楼,凭栏凝眺者久之,乃长吟一律云:
春风迟我一登楼,红染夭桃绿未稠。
百里练光烟细衬,四周晓色雨初收。
渔歌每自芦中起,画舫还从霁后游。
我欲骑鲸从此去,须知直北是瀛洲。
丁生虽善属文,而自恨诗不如彩,每每辍翰。自后恩好日笃,晨夕无间,如此者六年。
忽一日,彩谓生曰:“今夕玉城仙史又来相望,将欲授予以炼神养气之诀,子可暂辍牙签,以作竟夕之话。”
俄而玉城仙史只从一小鬟而至,彩已步出中庭迎候。玉城曰:“自别之后,倏忽已逾六载。所恨者,天各一方;所喜者,子之尘限将满。然予今夕之来,不独订子以升举之期,实欲指悟丁郎,早割痴迷之性,得与故人联床话旧,庶不负此良夜矣。”
彩欣然答曰:“予已摘下松花酿酒,剪芝作饼,候驾之来,盱衡已久。”遂携胡床,相对坐于月下。
丁生问曰:“某乃浊质愚资,未识仙机三昧,但以尘凡迥隔,偶尔获配夫妻。夫既有所始,亦必有所以终。愿乞阐示迷津,获登觉路。”
玉城曰:“阴阳配合,乃造化生生之理。子尚未知所以始,安能究其所以终!故欲以道诏子,恐有未喻,不若先以人事诏子,子必了然。今夫人者,参天地而并立,超万物而独灵,故能保性全真,除邪去欲。上则可以飞升白日,下则可以却病延年。夫既人而可以为仙,则知仙亦可以下谪,而况姻缘已定于五百年之前,即在造化,莫能转夺。此五云所以投凡,而吾子得以配偶,皆一定之数,而不必疑者也。然既有所自而来,亦必有所自而去。子不见夫朱颜绿鬓,有能至老而不变者欤!夫妇好合,有能至百年之外,双全不失,而恋慕如初者欤!然而讵独夫妇,凡在世之贵贱相循,盛衰移易,木遇春而荣,水至冬而涸,升沉递降,靡不皆然。则知其始也,既已忽然而合;其终也,亦必忽然而散。子又何疑而始问之耶!故达者,不以得失为欣戚,不以去就系思维。而割断藕丝,铲除痴爱,可以益寿,可以完真。”
丁生曰:“蒙恩剖示,使其已豁然领悟矣!但不知某亦得为刘安鸡犬,而蒙提挈,共臻仙境否?”
玉城曰:“六年之偶,只有未了尘缘;五浊之躯,岂能攀髯附上?盖蝶乡梦觉,始悟三生;鸳谱名消,方超八界。而神仙亦岂易几者哉!古来证道虽多,全真不一。有以凡胎而上升者,有以五兵而尸解者,有以脱骸全性而为仙者,皆因功力有浅深,故造就有高下,然未有不具夙根而为仙者也。子固未能一蹴而至,然苟循道而行,孜孜不息,他日或有所获,亦未可知耳。”
丁生曰:“愿闻致道工夫何由而始?”玉城曰:“我留一诗,子宜牢记。”遂朗诵云:
求厥道初,端倪莫测。杳杳冥冥,以诚为宅。
玄之又玄,呼吸之间。不矫不疾,无倚无偏。
变化反复,玄牝之谷。以实为虚,静而匪独。
戒之慎之,毖尔玉烛。
丁生俯首跪听毕,玉城曰:“子宜诵熟是诗,他日遇见一耳道人,必能为汝解释,求道之功尽于此矣。”
言讫,漏下已将四鼓,复悄然密谓彩曰:“丹灶寂寥,玉扃久闭。子宜速办工夫,以俟限满之日,即至海东相会,毋得久滞人间也。”遂凌风作别而去。
自此彩即绝除粒食,每日止啜茗果,掩扉静息,而颜愈红嫩。
忽一日,将及傍晚,呼生入告曰:“妾之谪限已满,与郎恩好止于今夕矣!”丁生听罢,不觉唏嘘哭仆于地。
彩扶起而笑曰:“有合必离,世之常事。独不记玉城仙史所嘱,而乃为无益之悲乎!唯至三年之后,君如遇厄,只须呼我三声,即当为尔解救。”乃徐徐朗咏一绝云:
幻身虽则堕春风,不入轮回业障中。
二十四年浑一梦,去来无迹彩云空。
吟讫,复与丁生备叙十洲胜境及仙游之事。从容谈笑,无异恒时。
俄闻仙乐铿锵,异香拂郁,而彩即端坐而逝矣!遗命以《黄庭经》并己诗集为殉。
及举殡之日,轻若空棺,丁生惊异,疾开柩而视之,只遗钗钿衣履、乱发数茎而已。丁生嗟惋累日,绝意功名,挈携囊箧,将欲遍游湖海。
一日附舟之楚,同载数人,皆胡僧也。见生行李沉重,候至险僻之处,将生缚而投水。生乃连呼五云者三,俄有巨龟浮起,负而至岸。丁生既得上崖,其缚不解自脱。及仰首一看,见彩身被五色霞衣,手挥麈尾,立于云端,数以麈柄东指,生即向东而往,不及里许,果遇友人商于楚者,乃与贷金而返。
但游历之处,每遇缁流道侣,无不询求物色,而并无所谓一耳者。
忽一晚,投寓云门佛寺。见一道人,趺坐于蒲团之上,双瞳炯炯如星。丁生异之,讯其姓号,道人怒曰:“谁不知我冀州耳大道,汝独未之识耶!”
丁生暗思:耳乃番姓,若将大字一画移上,而以人字改下,得非即是一耳道人乎?遂示以玉城之诗,求其解晰。
耳大道捧玩惊叹曰:“此乃玉城仙史法语,今我诠解,无不可者。”
遂逐一反复指喻,约有数千言。于时释道共听者有三十余人,皆欢喜作礼去。
其后丁生游于少室,竟不知所终。
卷十一
郑玉姬
引
烟水散人曰:予情痴人也,然于桃叶之下,未尝涉迹。盖自锦江秀色,独闻幻出涛情;西子湖头,未见再绳小武。而烟花到处,谁擅蛾眉;歌舞纷纭,孰堪倾国。绕地罗裳脂粉,妆成傀儡;满床明月笑啼,总属虚脾。
嗟乎,青楼寂寥,久已才色无闻矣!虽然江都名胜,秀毓琼花。彤管纱窗,绮罗绣闼,亦有人焉。艳夺朝云,名魁江左。三年蝶梦,暂扃杨柳楼中;一点冰心,偶住枇杷花下。予固知其为女郎也。然以曹大家之续史,文藻堪班;卫夫人之善书,楷草并绝,则又疑其为文雅士也。云轩夜出,空留明月之辉;玉洞时扃,怅返王孙之驾,则又疑其为高隐流也。日宴而起,竟夕而谈,片尘只事,不挂胸中,则又疑其为闲人也。语带烟霞,长斋绣佛,则又疑其为禅悟人也。不须驴背,句满奚囊,偶获新题,口霏珠玉,则又疑其为诗人也。然而一饮裴浆,遂骑秦凤,素琴在御,高髻新加,慎勿猜章台折后之柳,已匪是春风墙外之枝,则又仍谓之闺秀而已矣。是则校书足与并芳,而苏小小岂能独步。至其删去尘心,譬若青莲出淖;亟循闺范,岂同柳絮随风,则又非二姬所能及也。
孔雀自怜其翠,每欲山栖,必先择置尾之地而后止焉。然禁中缀之以为帚,蛮中采之以为扇,甚有烹而为脯为腊。假使伊人迷而不悟,欲以才色情怜,奚免于妒雨摧残,狂风欺损,而异时车马冷落,悔将靡及。今已却秦楼月为并蒂莲,岂复有为帚、为扇、为脯、为腊之虞哉!故平康中粉黛,予所弗取也。而独采录以为美人者,亦匪特以其才其色而已。集郑玉姬为第十一。
玉姬郑氏,江都良家女也,年甫十一,父母双亡。其叔郑洪四,市井无赖,假以殡厝为由,将姬卖与妓女薛媚卿家。媚卿时已三十余,而以秀艳擅名,非数十金,罕得见其一面。及获玉姬,媚卿喜曰:“此儿异时才貌双艳,决不出我之下。”遂教以诗画琴弈,玉姬辄能领略。及年十六,名重一时,虽以江风之善诗,沈娟之丽色,仲爱儿之画兰,皆自逊以为弗如也。矧维扬为南北往来之冲藩,所以王孙公子络绎不绝。而娼妓之盛,亦未有过于此者。
然玉姬虽堕烟花,性极端重,尝于春日赋诗二绝云:
开尽棠梨三月中,牡丹芍药竞东风。
欲寻佳句酬春色,又被啼莺絮落红。
其二
静掩重门昼不开,落花如雪缀花苔。
几回羞向东风立,蛱蝶何缘又入来。
南溟汪司马尝访姬于舟中,赋诗为赠曰:
白云飞不去,为尔作衣裳。
艳质羞芳杏,纤腰拟绿杨。
似从天上谪,宛在水中央。
此别何时见,临歧欲断肠。
王百谷先生亦慕玉姬才色双美,特命楫师泛棹维扬,与姬盘桓数日。临别,赠以绝句二章云:
新月如眉雪作肌,淡妆浓束总相宜。
扬州向号胭脂窟,迥出胭脂是玉姬。
其二
自怜娇小会吹箫,花比丰姿柳比腰。
二十四桥春独艳,何人不觅郑妖娆。
玉姬笑曰:“妾愧无羞花之貌,有辱君白雪之章。愿以红绡什袭,永作箧中珍玩也。”
百谷曰:“子尝为白门客,获交于马湘兰,其才足以及子,其貌平平,远出子下。夫以稀世之容,年才二八,宜于此时;觅一有情郎,以为归足之地。岂可留连旦暮,作风中柳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