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按院正是琪生。闻得有人拦路喊叫,必是急事。就差人押住,将二人带到察院衙门。先唤素梅上去,一见已吃一惊,忙叫至案桌跟前,吩咐她抬起头来。心内大喜,不觉出神,就失声道:“嗳哟,你莫非……”连忙又住了口。素梅抬眼见像琪生,也暗吃一吓,又不好问。两人默默无言,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趣。一个告的不诉,一个审的不问,各人心里登时搅乱。琪生恨不得跑出公案来问她,衙役们看着又不好意思。只得审问道:“你怎没有状子,拦路乱喊?所告何事?”素梅从直诉道:“小妇人靠实不是男人。”琪生听了这一句,正合若他痒处,喜得抓耳挠腮,含笑问道:“这是何说?”素梅将平宅从嫁,自己不从,改扮男妆,来寻丈夫祝琪生,今日遇见平莽儿要奸淫之事,一一哭禀。琪生已知果是素梅,遂叫莽儿上去,将信炮连打一二十下,忿然道:“你有何说!”
莽儿尚兀自左支右吾地抵赖。琪生拍案大怒道:“你这该死该剐的奴才!还不直招。你且抬头认本院一认看!”莽儿果抬头一看,认得是祝琪生。吓得他顶门上走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半日不能则声。琪生叫夹起来,又问:“他买盗扳害可是你经手的?”莽儿料赖不得,遂将主人遣他行刺,错杀戴方城,又买盗扳害,落后如何抢邹小姐二人,自己如何拐主母,犯事逃做和尚,今日又不合要奸素梅,一一招出。琪生如梦方醒,始知以前情节。素梅在旁,也方知琪生就为此受累。琪生道:“今日真是神差鬼使叫你犯在本院手里。明白前事,我也不定你罪例,从宽发落,只将你活活熬死罢。”欲要掣签行刑,恐素梅胆小害怕,吩咐差人带出二门,将莽儿重责一百板,生生断命。已交与老阍收管。
琪生发放事完,忙掩门退堂,差陆珂将素梅悄悄接进。二人悲喜交集。琪生忙问道:“小姐在哪里?”素梅重新哭诉前事。琪生闻得小姐又被强人劫去,痛哭号呼。琪生也将自己事情并见诗及到家中遇苍头之事历历告诉,又道:“你既送平小姐到严家门口,落后可曾闻些动静么?”素梅道:“彼时我就出来。大约平小姐誓在必死,叫我多致意你,叫你自家保重,切勿以她为念。”琪生哭道:“我曾去访,她果然投水而死。”素梅闻知,亦心酸大哭。琪生又说:“她也曾到常州关帝庙和诗哩。”素梅道:“这却又奇。她既死在我题诗之前,怎和诗又在我题诗之后呢?好不令人难解。”
二人正在猜疑,忽冯铁头怒气冲冲跑来对琪生道:“适闻人说严贼事败,发烟瘴充军,随身只带得一名军妻,是平家之女。今已到河下。明日动手,我去将平小姐取将来何如?”琪生骇异道:“平小姐已死,哪有此事?”铁头道:“或者传闻不的,小姐未死也不可知。”琪生又问铁头道:“你怎得有法子去取?”铁头道:“我自有道理,管你取得来就是。”琪生喜极道:“既是不曾死,你快些去,务在必取才好。但不宜声闻于外,恐碍官箴。”铁头道:“咱家自有制度,断不令人知道。”言罢出来。
先去认了船,买了一包火药。至三更时分,悄悄去那船边,放起一包火来。那船登时大焰,火光烛天。众人惊慌,俱爬起来。有摸着衣服没有裤子的,有全然摸不着的,有摸着一件又是别人的,一齐喊叫,乱窜上岸。惊动许多人来救火,解子又要顾行李,又要顾正犯,哪有工夫去照管军妻?铁头杂在人丛里来救火。众人之中,见船上有个标致女人奔上岸来,忙走向前,一把挽着就走。那女子被火吓得昏头耷脑,单顾性命,只认是本船上的人救她,所以头也不抬,惟顾脚底下,只是跟着他走。铁头带至无人所在,从袜筒里取了一把刀来,恐吓她道:“你随到边远充军有什好处?好好随我去,还有快活日子。你若不肯,开开声儿就杀了你。”那女子忙道:“情愿随你同去。”铁头遂收起刀,同至城边。那城门早已大开,却是衙官亲来救火,故此开的。铁头竟将女子带进察院,全无一人知觉。
琪生忙迎出去看,却不认她,心甚索然。对铁头道:“我说没有此事,果然有误。怎么处?”恰好素梅出来看见,拍手笑道:“怪道说是平家之女,原来是平大娘。差到底也!”琪生问是哪个平大娘。素梅笑道:“就是枣核钉之妻陈氏耳。”琪生与铁头大笑,问陈氏因何在严家。陈氏尚要支吾,琪生道:“莽儿已被我打死,你直说不妨。”陈氏满面羞惭,料然不能隐讳,只得把罪放在莽儿身上,略略被宣几句。琪生又问:“你家姑娘生死如何?”陈氏却将姑娘不从,投河身死之故说知。琪生知小姐死信果真,大哭不止。素梅亦甚是悲伤。琪生与素梅叙了两宿旧情。琪生因陈氏在院,恐人晓得谈论,一发连素梅俱教铁头也送至常州宅里同住。又嘱咐铁头就住在常州宅内照管,不须又来。铁头别却琪生,送二人而去不题,正是:
本将携手同欢乐,只为官箴又别离。
琪生又忙了数月,各处俱已巡到。一省事完,要进京复命,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京,面过圣出来,去拜一个刑部侍郎,是他最相契的同年。偶见案头一张本稿,信手取来瞧看。起首就是“速枭元恶,以防不测事”,看到后边,却是“大盗焦熊,绰号红须,速宜正法,不可久滞狱底。恐防贼党窥伺,致生他变。”琪生暗道:“这人名字我却在哪里听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只管垂头思索。侍郎道:“年兄踌躇何事?想是稿中有什不妥帖的所在?不妨改正。”琪生一心思想,口内咨咀道:“非也。这又有些古怪。”侍郎无心中答道:“这人果有些古怪。据他自供说,替他什么祝恩人报仇,杀了古田县主簿——枣核钉平襄成,自家甘心受死。日日在狱中恨,问官不早些处决他,叫他在狱中受闷。你道天下有这等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么?故此连弟也在这里疑惑,心中却反有些怜他。你说奇也不奇?年兄怎也知他古怪呢?”
琪生才记得数年前青莲庵所救之人。暗道:“他怎晓得我的事?这又大奇。”遂动了个救他之念,便应道:“这人与小弟曾有一面。恳年兄怎地为小弟开豁他才好。”同年道:“罪案已定,似难翻改。怎么处?”想了一会道:“除非只有抵换一法。”二人再三计议,竟吩咐狱官,将一个多年死囚绞死,却递个红须身死的报呈。轻轻把个红须救出,带进琪生官寓。
红须一见琪生,喜出望外,踊跃跳道:“咱道是哪个张爷救我,原来却是恩人。咱不喜得命,倒喜今日得遇恩人。”琪生道:“何意?”红须道:“太爷与尊夫人,眼也望穿。恩人既做了官,怎就忘却父亲、妻子?”琪生垂泪道:“我心几碎,怎说忘却二字。你想是知道下落,快与我说明。”红须就把遇雪娥小姐并劫狱以至杀枣核钉时被擒、解京之事,从前细说。琪生又悲又喜,感谢不尽,忙问道:“老父与邹小姐,目今还在何方?”红须道:“咱解之时,蒙他二人赶来,要随咱进京。是咱不肯就他,就住在常州府,想还在那里。”琪生顿足哭道:“我也曾在那里,着实寻访,怎偏不遇。早知如此,就不做官,只在那里访着他相会,何等不好。岂知当面错过。我真是天地间大不孝大不义之罪人也。”遂呼天大号。红须劝道:“不要烦恼。既有着落,自有相逢日子。明日待咱去接他到京何如?”琪生谢道:“多感厚情,生死不忘。”二人正在谈说,忽一个衙役送报单进来道:“广东山贼窃发,连破惠、潮二府,官兵杀败,巡抚阵亡。今又围困南雄。本府郑爷,百计死守,信息甚紧。方才又是三报,奏请救兵。阁里去九卿六部老爷出了会单,不论文武翰林有司,俱于午门会议。请老爷就行。”
琪生惊道:“郑兄有难,安可坐视?我当为朝廷出力,替知己死难,正此时也。”遂换朝服急急进朝。原来严嵩拿问,凡是当初被他削逐官员尽皆起复。郑飞英也当起复,就选了广东南雄府知府,带着家眷赴任。到任才一月,就被贼兵围住,屡战屡败。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破在旦夕,命在须臾。故此差人突围,星夜进京求救。这琪生晓得是他,所以着忙。奔到午门,只见众官会议,欲议出一人领兵前去救援。众人闻巡抚也被杀死,声势凶勇,哪个敢去?俱面面相觑,各不出言。琪生大声言道:“朝廷高官厚爵养士,原在分忧。今日俱是这等畏首畏尾,坐视累卵,则朝廷要我们何用?今日正是事君致身之秋,卑职虽属文臣。愿提一旅之师,解南雄之围,替君父分忧。”说罢遂同众大臣面圣自举。龙颜大悦,御笔亲授广东巡抚、兼提调各省兵马都督。又知上一道御敕;琪生谢恩,连夜带着红须起程。这番兼官各省兵马,一路人马拥护,好不威赫。琪生与红须坐着大船,这些兵马、执事,却摆在岸上,晓夜趱行。不知此去何如,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剿枭寇二士争雄词曰:
巡方才得返星诏,又把从戎征战讨,何苦独贤劳?不因援友路,哪得会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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