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并非表面看来这么简单,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刻意安排的“偶遇”,大概就是为了向我介绍这本“梅花公馆手记”。
不谦虚地说,我熟读过济南二战历史,对这个时间段发生在济南的大小军事战斗、政治倾轧斗争、商号经营案例、名人生死沉浮都有一定的了解,称得上是半个“济南百事通”。
所以,我认为这笔记本里记录的内容我应该并不陌生。
“你这人……这里面提到了你感兴趣的东西,知道吗?如果它跟你没关系,我就不会拿来给你看了啊?哎呀,你这人哟,不但不表示感谢,还装得这么高冷……好了好了,拜托拜托,求求你翻开看看它里面的内容……我托人找了好久,又花了两根金条,才把它弄到手的呢!”冰儿皱着眉,故作生气。
之前,在于秦王会的会晤中,闻长老曾出价三十根金条求购“魇婴之术”的核心技术。现在,为了一个记事本,冰儿又能出两根金条的高价,可见她和闻长老背后一定有大财团支持,资金绝对不是问题。
“你给我一个大秘密,我能用什么还你的情?如果我还不起,那还是不看罢了。”我说。
我对冰儿的态度过于冷淡,连柜台里的两个年轻厨师都看不下去了。
其中一个猛地哼了一声:“哼,有什么了不起,装高尚谁不会?让你看就赶紧看吧,装什么装?还得人家美女跪下来求你吗?”
我哭笑不得,他是厨师,我和冰儿是顾客,彼此之间只有买与卖的财务关系。好端端的,他要替冰儿出头,也不该把邪火发到我身上才是。
“啊?你不会真的想要我跪下来求你吧?”冰儿借着那厨师的话继续发挥。
我看看她,又看看那厨师。
“好了好了,我跪下来求你看,总行了吧?”冰儿起身,离开座位,绕到桌边来,作势要向我下跪。
我赶紧握住她的手腕,苦笑着告饶:“我看,我看,我看行了吧?千万别说‘下跪’二字,折煞我了。”
冰儿的手腕很凉,她整个人似乎从内而外散发着寒气,这种“内寒”体质,十分少见。
“好,你看,我等着听你的意见。”她抽回手,坐回到座位上。
我打开塑料袋,抽出记事本,平摊在桌面上。
记事本的封面是由中、日双语写作,除了汉语的“梅花公馆手记”六个字,下面还有日语的相同意义文字。
我翻开木板,下面的内页已经泛黄,但纸质依旧坚韧硬挺,可知这种纸张在制造之时,加入了大量的棉麻材料,使得它五分像纸,五分像布。
内页第一张为目录,上面共有十二行字,也就是说,记事本里的全部内容分为十二章。
我细看那些字迹,前面的十一行文字都是毛笔小楷,可见记录着有着深厚的书法根基。最后一行,名为“终章”,换成了纤细的钢笔字体,跟前面完全两样。
“神相水镜大显其威”这八个字出现在目录的第九行,一扫之下,立刻刺痛了我的眼睛。
“原来,冰儿要我看的就是它——神相水镜?”我心头震愕,马上向后翻,一直找到了第九十页的位置。
那一页的最上面用工整的毛笔小楷写着——“九章,神相水镜大显其威。”
我迫不及待地阅读那一页上的内容,当然,内容也是中、日双语。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战车碾过,轱辘全都被雪埋上。每个班派出两人,不用携带枪械背包,全程跟随推车。随队的中国向导说,自他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天地之间,全是沉甸甸下坠的雪片。联队长下令,今晚就渡河,直扑济南城。就是在听到那命令和军号之后,我看到了传说中的中国奇术师的镜子,那镜子至少有六米高、十米长,把浮桥南头全都堵住。镜子旁边站着一个人,用左手扶着镜子,右手提着一把红缨鬼头刀。那人并非多么高大健壮,但孤身一人立在桥头,迎风冒雪,面向北方,就像中国文化里的门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有士兵都愣住,大家竟然都忘了举枪射击。我不关注那一人一刀,只看着镜子。第六感告诉我,那就是神相水镜,据说是一面能够改变时间和空间的魔镜。中国奇术鬼神莫测,一切传说都是半真半假,所以我对它‘改变时刻’的能力半信半疑。不过,我并没有即可禀告联队长,作为一个随军参谋,我人微言轻,就算好心去报告,最多也就是换来一顿叱责。秋鹤联队长是个多疑而小气的人,容不下比自己聪明的人。”
这是那一页的全部内容,最下面两行被括号括住,里面的字体稍小,应该是对这一页的总结和注解——“我犯了一个错误,害死了秋鹤联队长和一百二十名天皇麾下的忠勇士兵,该死,真该死!”
我心头松了口气,从注解看,这队日寇被那扶镜提刀的人独力全歼,当是抗日战争史上的大捷,可喜可贺。
国人全面爆发抗战是从1937年著名的“七七卢沟桥事变”开始的,有具体资料记载的、单场战斗全歼日寇超过百名的并不太多,基本只要看过史料的人都能数得过来。
根据我的记忆,日寇由北平南下,直到渡过黄河占领济南,都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如果有一次全歼日寇一百二十人的激战,至少济南史料中应该明确记录才对。
这册子的执笔者应该是日本人,即他自己表明的身份,一个不受重用的随军参谋。按照封面上“梅花公馆”的题目可以猜到,他并没有在黄河之战中丧命,而是顺利地逃过一劫,跟随大部队进了济南,并且见证了日寇控制济南的八年罪恶。
我抬眼看看冰儿,她正直直地盯着我,大概是在揣摩我的心思。
“如何?够吸引你吧?”她得意地笑起来。
“这册子哪里来的?”我问。
冰儿长叹:“说来话长,过去的一年半多时间,我并没老老实实待在美国和欧洲,而是悄悄去了日本,通过各个渠道的朋友,找到了森源浩二的后代。哦对了,森源浩二就是这册子的主人,一个有正义感的医疗专家,在当时的身份为文职随军参谋。我费了很大力气,从他孙子手上买到册子,同时还有几张当年的黑白照片。按照常理,文字和照片就能证明当年发生在黄河岸边的怪事。可是,我读完册子后,感觉整件事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根本违背了人类的正常思维,怎么也解释不通。所以,我就把册子和照片带回国内来,一边旅行,一边参详。直到今天,我都无法通过这两样东西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正常的故事,所以就拿出来,权当是抛砖引玉,等你做出精彩解析。”
那随军参谋的名字并不重要,册子里的内容既然是出自他的真实记录,那么一定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笔所书,没有半点虚假。
“照片呢?”我问。
冰儿摇摇头:“你先别着急,看完这一页后,你是不是很有兴趣读完剩余的部分?也很有兴趣探求神相水镜的真相?另外你是不是并不排斥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交叉互见的叙述方式……”
对我而言,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二字。
我连连点头:“没错,我肯定同意,所见即所得,存在即合理。换句话说,我像你一样,相信这册子里的每一行字。”
其实,日寇入侵时,部队里有很多文化水平不低的人,能够用顺畅生动的文字记录部队所到之处发生的各种奇闻怪事,就像当今作家们写的旅行散文一样。
通过阅读这些,就能逐渐拼凑出当时国内大小城市被战火波及后的惨状。
冰儿打开背包,又取出一个塑料袋,倒出里面的照片。
照片共有六张,全都是五寸黑白照。
即使对比现代化的拍摄作品,那些黑白照片也并不逊色,构图严谨大方,明暗对比自然。由此可见,这位森源浩二具有一定的摄影水平,不是随手乱拍的。
这六张照片表现的是三件事,每两张为一组。
摞在最上面的照片拍的是大雪肆虐中的大河浮桥,其总长度按照图中的大部分参照物估量,大概在四十米左右。
日寇搭建浮桥过河时,肯定会选择河水流速平缓的位置,那样工兵队搭桥时就会容易一些。
浮桥是由舢板、木筏连接而成,上面铺着木板,十分简陋。
有份史料中说过,为了阻止日本人渡河,韩主席的队伍已经预先将黄河北岸的船只全部凿穿,然后在河滩上架起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这种被动的防御手段让人不禁想起北宋汴梁城失守的案例,当时宋军也是烧毁船只,企图借助黄河天堑阻挡金人战马铁蹄。没想到,一夜北风之后,黄河结冰,坚如磐石,金人根本不用任何船只,径直飞马渡河,直逼汴梁城下。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即使国民党在船只环节上做了预先防范,也没能挡住日寇的工兵队巧匠们。从照片上看,浮桥虽窄,但所有战车都能顺利渡河,国民党造船、焚船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反而引起了老百姓的极大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