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过后,楚军之中一片狼藉。
林世卿一路走来,不觉越走越快——一地残肢断臂,满地没气的尸体和有气的伤员混在一起,汩汩的鲜血好像要流进他的眼睛里,燃烧过的呛人的木柴和硝石味不分彼此地直往他鼻子里钻,仿佛只用闻的,林世卿便已然可以想象出来不多时前冷兵器下血肉横飞的惨烈场面。
听那位副将说,夜半时分,孟惊羽听闻齐国再次来袭十分震怒,亲自带人迎敌,孰料竟有几名亲卫临场反水,周遭将士和影卫反应不及,未能及时援救……
陛下被抬回大帐时,几乎重伤濒死。
林世卿蓦地刹住了脚。
灯火通明的大帐终于进入到了他的视野,里面应该有不少人,将要填满整个帐面的人影如同催命的鬼影一样,林世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被冷水浇过,南方初冬的寒风呜咽着顺着他单薄的衣领和袖口没完没了地往里钻,原先一身冷汗中的汗已经干了,只剩冷——直冷得他一哆嗦。
林世卿预习一般,强挤出一分生硬的笑,拍了拍脸——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快刻完的木偶仍在他的左手里,大约是他握得太紧的缘故,那木偶脸上粗糙的疤痕将他的手划出一个小口,留下了几点血迹,愈发显得那个木偶脸上后划出来的口子狰狞可怖。
林世卿的嘴角胃疼似地抽搐了一下,将手连带着木偶藏在了宽大的袖子中,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出了阴影处,途经一处营火,袍袖一飞,火中“噼啪”一声,火舌一窜,将一节染了血色的木头吞了进去,而后,饱食的焰芒又老实地窝回了原处。
他在孟惊羽营帐门口逗留片刻,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那瓷瓶里飘出来些带着清香气的血味,林世卿将瓶身微微倾斜,在帐口的地上洒了一半。
孟惊羽的皇帐像是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果子,“外皮”是他的几位心腹武将,内里一层的“果肉”是几个正在商议治疗方法的军医,再往里则是床上的那位面如金纸的“果仁”。
这位“果仁”大概是血流得太多,眉头紧紧蹙着,脸和嘴唇泛着一股浅浅的灰白色,胸口伤处的血止得险象环生——两道刀伤,翻开的皮肉交错出来一个血腥的叉字,撒上去几次的金疮药全被横流出的鲜血冲得杂乱无章,床前那位老军医只好抖着手再铺上厚厚的一层,抖得那药绕着孟惊羽的胸口跑了整整一圈——没多少药到过目的地。
也不知这位军医大人是老眼昏花了,还是被陛下的龙血吓的——林世卿简直有心冲这位上药上得随心所欲的老大夫吼一声“滚”,被他咬住牙根忍住了,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幸好胸口伤处划得不深,应该没伤到心肺,要不然这么久止不住血,床上这位就是再命大,也早就被他们折腾死了。
林世卿默不作声地站到了熟识的几位将领旁边。
沈寄寒自他进帐就看到了他,刘经桓和安铭等人则是刚刚注意到,安铭正想与林世卿点头示意一下,却倏然眼前一亮——之前陛下率军回朝夺皇位时,也曾在汉阳郡汴州城重伤,那时他阶品不够,无缘在那种敏感时期得见天颜,但听说那时候陛下伤势极重,最后就是林相爷救回来的!
来不及多想,安铭拉着林世卿的手排开几名挡路的将领,将人领到那几名正在商议治疗方案的军医前,简略介绍道:“这位林相爷也是医者,神医!他曾经救过陛下,您让他给陛下问问诊,赶紧一起商量怎么治吧!”
那几名军医众星拱月似地围着一名吊丧似的老军医,像是管事说话的,那老大夫天生一张愁苦脸,此刻两条斑白的眉毛被挤到了沟壑似的抬头纹里,愈发显得苦大仇深,口气也搭配得十分不善,活像是要被偷蛋的老母鸡。
那名老军医道:“慢着——安铭将军你这话可就奇怪了,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眼前这位林相爷究竟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揽不揽得了这份瓷器活……就说陛下身为我楚国君上,又怎可让他国官员——还是非军医、非太医的一个人来看?这岂非儿戏?”
说完,老军医的胡子一吹一瞪眼,不阴不阳地转过头对林世卿道:“相爷还是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里怕是不怎么欢迎您的大驾……请吧。”
林世卿面带微笑地听后,拦住想要着急辩解的安铭,不愠不火地冲几位军医道:“不知列位可否听林某一言——首先,救人如救火,当务之急应该是贵国陛下的伤势,而非如此一般里里外外纠缠于身份问题不放,耽误治疗契机吧。再说周楚本就是联盟,你我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先人医道尝云:‘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林世卿看着那老军医的老脸涨得通红,犹自没有收口的打算:“……也就是说,即便是牛溲马勃,只要用之得宜,未尝不是良药,其效用更不见得逊于参苓之物。您不信任林某有这个能耐无妨,说林某是牛溲马勃之流也无妨,但却连试都不想让林某试,若林某有这个能力治好陛下……老大人您这岂非才是真正的谋害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