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里,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一番垂头丧气的景象。他们不知道飞器师为什么还没有来,本来就已经是在这堂课的钟声响过良久才赶来讲武堂的,却并没有见到应该见到的训术师,这让他们有了继续往颓废深渊里坠落的机会。他们是好不容易支撑着疲乏的身体,以及克服着全身心的挫败感,从棍术实训课上赶回这里的。大概除了这样,他们也想不出接下来能做些什么了,已然排好的课业作息倒成了催促自己前进的理由,这不免让他们又填了几分厌恶感。
眼下也只有等待了,等待一个迟迟不来的人来继续训教自己。期间的思绪翻腾是在所难免,因为他们很难从方才的挫败中挣扎出来。脑海里好似还回荡着武定田走前所说的话,不过唯一深刻的是把棍术助教交由徐忠伟来担任的那句,剩下的安抚以及激励之言,就像面汤里的肉末一般,是很难轻易捞进嘴里的。
猛然间,孙二虎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这还是他迈着铿锵大步站上训讲台后才被多数人所觉察到的事。于是,武生们开始猜度的同时,不忘在他们的主训术师面前强撑姿态,尽力表现得一如往常。
“你们的飞器师有点事儿,可能要晚一会儿才能来,就先自主研习吧。”孙二虎看了看众生说道。不知是他的平心静气出卖了他,还是因为彼此间的心照不宣,武生们看得出,他是全然知情的。不过从他无心再有下文来看,是决定要只字不提的,这倒有些出人意料。按理说,他是最该来安慰激励自家兵士的人,如今却要放任不管,难道是真没有在觉醒阁上观赏吗?
好似是商议好的一般,孙二虎静默地坐镇了最恰当的一段时间,然后走下训讲台,冲门外走去。紧接着,一个陌生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二人点头致意,孙二虎当即离去,那人便进得门来。进来时,脸上还带着没能登时消失的歉疚笑意,那是给孙二虎的。
不等他站稳身形,便已开口说道:“你们好,让你们久等了,我是你们的飞器师,方才有些急事儿,所以来晚了。额……我姓田名释,还望大伙儿多多指教,呵呵。”武生们没想到他会如此客气,即便真在为迟到而歉疚,也大可不必如此,比之前几位训术师,他们都觉得他有点儿“低三下四”了。而接下来田师的言谈神情则正好告诉他们,的确是自己想多了。
“那么,现在让我看看,都有谁练过飞器呢?”田师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他想出的破解尴尬的方法,不过依旧没人理会他,这倒使他有些慌了。武生们并没有懈怠他的意思,只是眼前是不适合答话的。方才他那般客气,本就没有特意的指定谁,倘若此时与他对答,岂不是当众领受了他方才的“歉疚”之情,这种便宜多数人是不想占的。不过事有千变万化,人有千姿百态,总会有人擅于来扮演那个给人台阶下的“善人”,而且是得意满满的。于是,有人答道:“上堂我们棍术课田师没留意吗?我们大队的人多数都会些飞器的,不过……”那人原本想把一众人等的伤疤完整的坦露出来,只是见周身瞪过来数不清的恶狠狠的双眼,后边的话也就没敢说出口。而田师也没想到会有人这般坦诚相见,直面丢人现眼的前事,而自己却在尽力表现出不知不晓的自然常态,以避免在伤口上撒盐。如今既然摆上了桌面,也就不好再继续“明知故问”了,毕竟来日方长,谎话难圆。
“哦,我看了几眼,怎么样,你们感觉?”田师尽量表现出有所期待的神色问道。接着,又有人的话匣子给激开了,忙不迭地称赞起武定田的功力来。感慨道:“我们武师太厉害了,全大队的人一起上都没能伤及他半根汗毛,哪怕是都使出了飞器,可依旧没用。”那武生一边说着,一边用惊叹的神色探视身旁的各色人等,旨在找到同病相怜且又深有同感之人,以免只有自己袒露心声,而让他们看了热闹。虽然他寻得了不少赞同的神色,不过训讲台上的田师却并没有给予他预想中的浓烈回应,见他只是呵呵地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这让除了那武生外的多数人觉得,田师好似并不认同对于武定田的那般感慨。
“你们已经很不错了,知道上一次武师以一挡百是什么情况吗?”众生齐整整地用万分期待的眼神注视着田师。田师关子也并不多卖,接着说道:“那可真是一场精妙绝伦的对抗,不过他们比你们直接,一上来就用上了飞器,虽然伤着了武师的皮毛,不过他们也没有第二次进攻的机会了,这就是你们武师的可怕之处,你给他一枪,他也同样会给你一枪,你对他发一成的功力,他也拿出同等的功力来对你,区别就是他能打倒你,你却打不倒他。可以这么说,至今还没有人发现他的极致在哪里。”武生们越听越为之惊奇,那脸上的神色也心甘情愿地夸大着。这般正好可以谅解自己为何能败得那么惨不忍睹——不是自己差,是对手真的很强大。
有人问道;“这么说,他就是整个训武院里的第一了?”田师笑了笑,又是那么轻描淡写地回道:“这个不好说,毕竟他也只是当训术师一年有余,以前是典藏室里的典藏官,所以谁也不知道典藏室里是不是他第一。这且不说,就算不说那些典藏室里的人,你们的枪术师一直以来也是与他不分伯仲的。”众人好似探寻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般,自己不停地往下掉,既怕见到渊底,却又在为没有着落感而心颤神离。
沉默良久,田师好似是故意给出消化的时间一般,虽然并不知道这些话他们到底能不能消化得了,可是他还是要说给他们的。最终还是田师打破了沉默,神情庄重地说道:“其实这些并不是你们来这里的重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古至今,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把自己的科目习练好,至于那些站在顶点上的人,不是你们现在该关注的事……”
这一番话,倒是给了武生们真正训术师的感觉,自从田师进门以来,他们始终没有感觉出他像个训术师。白白净净的面颊上有一双杏花眼,鹰钩鼻子下有两笔弯弯的胡须,如若把这胡须剃了去,再加上他那像流水一般的披肩长发来看,倒真像个标志的姑娘,想必那胡子也就是因此而留的吧。
“知道我们为什么习练飞器吗?”田师接着诱问道。而武生们却不打算买账,不止如此,渐渐地,他们开始厌烦起他来。有人就在想,这样的问题都能问出口,真不知道有没有真才实学?此等偏激想法原本不会这么早滋生,只怪方才田师试图给予他们一个看似踏实稳妥的心境,可偏偏在他们眼中是一番毫无意义的安抚,如今觉得自己方才大功无量了,得寸进尺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来,真是废话连篇!
好似等待是最正确的做法,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话并不是真在问自己。“我们之所以习练飞器,是因为飞器也是众兵器中的一种,江湖中人大都是飞器傍身,我们岂能不学?几年过后,你们也将会走向江湖,那里可不比在这训武院中安逸,处处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尤其是飞器,更是防不胜防。所以,我们必须练就一手飞器。”这话听在武生耳朵里,不免有些危言耸听,虽然江湖险恶自小便已得知,但是,从此时的田师口中说出来后,却难再有多么强烈的认同感。
田师见他们好似没有异议地默许了自己的说教,即便能够从某些神情中解读出丝丝的不以为然来,但那并不是他所看重的,他看重的是现在可以继续“名正言顺”的说下去了。“另外,我们飞器有别于其他兵刃,是不摆在明面上的,所以在训武院中,你们的飞器最好不要轻易出手,因为你们不能很好地去掌控尺度,出现误伤的话是要追责问罪的。”
田师说罢,沉静了片刻,见底下人等容色倦乏,眼睛虽看向自己,却仍旧没有神彩。心想,自己素来把丑话先说在前头,如今他们不愿意听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方才那句“追责问罪”是否能够真正领会,倒是很难确定了。
田释在训武院中绝对算是一个高手,不过,是一个“夹着尾巴”的高手。以前,他曾是一个以自己是位飞器高手而骄傲自满的人,尤其是那招“素手钢针”使得如鬼魅一般,钢针脱手而出,很难有人能够看清它的踪迹,当钢针扎入目标,人们会越发为之感叹,因为想不出钢针怎会扎得那般出神入化。只是这几年的光景,人们很少见他有过出手,在人前也没了那份趾高气扬,而是变得亲善谦逊起来,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会有意去阿谀奉承所有人一般,好似一下子比别人矮了半个头。这样的变化令一些与他相处久了的人着实摸不着头脑,起先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般,后来才逐渐觉察出其中端倪。没有其他,只是人们看到他在一位女训术师面前,最像一只哈巴狗。
那女训术师是一位画师,生得极标志的一个美人,一手逼真的人物像更是勾得诸多男人的喜爱,她最擅长画一些英勇神武的男人形象,而田师也就是因此与她结识。以至于后来的相识相知,直到单方面的痴恋。说是痴恋并不算准确,那女训术师起先也有心与他,只是碍于家威,不敢与之相合,故此二人纠纠缠缠个不清。不过那画师总能端坐个体面人,田师每每与她眉目传情,她也只是爱答不理的模样,惹得田师郁烦不已。
女画师家中长辈也在训武院就职,好似是个院长,至于是不是正院长,那就鲜有人知晓了。也就因此,但凡听说过她模糊背景的人,都会对其礼敬三分,尊为上宾。而有心攀龙附凤之徒,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巴结,而一些自命清高的人更是对她敬而远之。直到田师的出现,一个爱情至上的人让女画师有了最为明显的被追求着的幸福感。
无奈那幸福感注定短暂,当被家中得知二人恋情,出于门不当户不对而下达了“断绝令”,一个从小言听计从的大家闺秀,断然告诫自己,不能再如此“幸福”下去。于是,某一个田师刻意与她“不期而遇”的傍晚,女画师委婉地把家里意思说之于他。田师听罢,脸上依旧是见到心上人的喜悦,只是那喜悦好似永久的僵在了脸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默默地低下头转身离去,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确,他很失落,不过那失落并不全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是因为心上人眼神中的那份决绝。
也就是从那个原本两情相悦的傍晚起,田师就开始变了。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命运好似真不掌握在自己手上,于是他下定决心,誓把原本最自然的“男欢女爱”的权利争夺回来。他想到的方式便是要往上攀爬,攀爬到那个“院长”的位子上去,或者超越他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只有那样,他才觉得还以了颜色。
为此他开始不再自恃清高,不再觉得自己飞器神技有多么出类拔萃。而是去巴结,去交涉,去笼络人心,更重要的是去习练那些在别人眼中摆得上台面的兵器。至于为何还在做飞器训术师,委实是被逼无奈的。毕竟他也只有这“一技之长”,而这训武院中,也只是需要他的这“一技之长”。
而如今他这一技之长是要打算荒废掉的。甚至觉得,眼前这群没精打采的武生,也是没必要再来深陷其中的。虽然这对他来说倒也不算什么要紧事,重要的是不能再让自己因飞器而再成为焦点或是充斥于训武院师生间的茶余饭后间,因为他不想再为飞器多露半分脸。若要达到这样的目的,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从一开始就要管制住他们的飞器了。
这是相当矛盾的,既不能让武生们全然无视飞器,又不想让他们对其苛求极致。潇潇洒洒地活了这么些年,如今才明白,“避人口舌”才是最难的。以前为了让别人敬畏自己,通宵达旦地习练飞器,为得就是搏得个扬名天下,如今想把神勇的尾巴夹起来,却有些始料未及的难。
心生感慨间,讲武堂里是一片死寂,幸好谁也没有觉得气氛有什么尴尬,因为大家都没那个心情来关心这个。一时间,田师也不知是不是还需要继续开口说些什么,一想到下堂课还要在武生们面前“亮亮手艺”,不免越发腻烦起来,脸上的神色也相继阴晴不定起来。武生们察觉出异样来,心生不解,自感沉默间并未滋生他事,田师为何是这等脸色?心思竭力回转,试图找出答案。心想是否自己需要惶惶不安起来,才算合乎情理。当实在没能找出有何不妥时,终于还是没有惊慌起来。
“下堂课要去训术场上,我看你们在飞器上也有些见地了,希望你们积极表现,毕竟你们是要考核的,还是要积极的投入才好,就算不会以飞器来安身立命,可它也是你们的主训科目,所以必须认真对待。”田师像在作总结陈词一般地说道。武生们也好似心平气和地听着,他们需要这份相安无事,好腾出些空当来淡化内心的灰暗。
当钟声传来,武生们纷纷得以舒缓,他们这才意识到,原来那钟声也会有这等功效。田师随即宣布下课,人们才终于有了精神完全瘫软下去的机会,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如此疲累。自己还是见识过世面的,被人敲打也是家常便饭一般,可如今只是败给了自己的训术师,为何就会这般消沉。
课间无话。只是在所有人的“漠视”下,王纯仁被田师叫了去。此刻已没人有兴致去想,现在的王纯仁已经在孙二虎心目中是何种地位,以至于连第一次见面的田师都来知会他。而王纯仁倒是激动着跟了出去,脸上尽是难以抑制的骄傲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