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叹息一声,浮黎跟着她,却是不便进琴府了。
她从墙头跃下来,站他面前,不咸不淡的道,“属下请殿主喝酒吧。”
说着,她也不管浮黎同不同意,脚步一拐,熟门熟路的就转进了十八弯的巷子里。
“大晋王城有一酒,名桃花酿,有将近八百年的历史,这桃花酿只用城郊那片桃林开的桃花酿造,每年所酿不过二三十坛,殿主来了王城,应该尝尝。”八音自顾自的说,像是故意岔开话题。
浮黎施施跟着她,那等闲适,就像是看死到临头的猎物,做无妄的挣扎。
八音在青苔深巷中驻足,巷子中,有一卷碎花门帘,隐隐有酒香弥漫出来,晕染了雨夜。
两人直接进去,里头就是个茅草搭的坝子,以木柱子撑着,四面无墙。
八音拿帕子擦了擦木凳,适才给浮黎。
浮黎倒也没嫌弃,他一撩玄袍,袍摆的优昙婆罗花瞬然摇曳绽放,神秘奢华。
酒肆里连个招呼的伙计也没有,八音扔了银子在桌上,不大一会,就有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提着酒过来。
八音抬眼,“是你?”
那大汉兴许也没料到能在此处遇见八音,遂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将酒搁桌上,又往八音背后看了看,“果然是巧,今日姑娘没带剑?”
问完后,他才看对浮黎笑了笑。
八音面色稍柔,在白云城之时,这大汉曾与她痛饮三百杯,如今在王城,山水又相逢。
浮黎凤眸一眯,琥珀眼瞳中厉色一闪而逝,谁也没想到,他掌一竖,忽然打向那汉子。
懒汉反应很快,他手腕一抬,轻飘飘地就挡住了浮黎的一掌。
浮黎掌势再变,莹白掌心快出连绵残影,像是佛陀拈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上懒汉的拳头。
“轰”懒汉后退两步。
八音愕然,“殿主?”
浮黎睨了懒汉一眼,舌绽冰刀,“滚!”
懒汉讪笑两声,抹了把乱糟糟的胡子,跟八音说,“姑娘,记住了,懒汉贱名风烈。”
话音一落,他人跃出坝子,出了门,很快就消失在深巷中。
八音斟了酒,推至浮黎面前问,“殿主,因何与他动手?”
浮黎垂眸看着面前的酒盏,他并不碰,“想动手便动手,本殿需要理由?”
对这样任性的答案,八音失笑,她自斟自饮喝起酒来。
这桃花酿,她有十来年没喝过了,如今再一品,味道还是那个味道,清冽甘香,但坐她对面的人却不一样了。
浮黎并不喝酒,他单手撑下颌,修长的指尖转着酒盏把玩,等八音喝完最后一杯,他倏地起身朝外走。
八音赶紧跟上。
然而,他却并不是回去,反而沿着来路,又回到了琴家门口。
八音怔忡,“殿主走错路了。”
浮黎双手环胸,一扬下颌,倨傲狷狂的道,“这世上,又有哪是本殿去不得的?”
八音沉默,她敛下黑眸,濛濛细雨淋在发间,像撒满了白糖。
她眨了下眼,感受到睫毛根部的湿润,好一会才道,“殿主说的是。”
她二次跃上墙头,跳上屋顶,直接朝着琴家祖祠的方向去。
琴家很大,分东西院,东院住着琴家长辈,西院则是小辈,祖祠就在东院后面,好找又偏僻。
两人与雨夜中在屋顶前行,没惊动任何人,顺利落在祖祠门口。
踏上台阶,八音忽的就不想进去了。
她生母之所以去的早,和她十年前认定颜西祠,一心想嫁他有关。
琴玉氏,也就是她母亲,并不同意这么亲事,还极力反对,后来在她坐上花轿那天,呕血而亡。
她说,“他年君若无情,你,当休便休!”
母亲之言,一语成谶,怪只怪,当年她太信琴箫和鸣之后引发的异象,笃定颜西祠就是她命定之人,绝不会有错!
事实上,错就是错了。
她手摸着门,额头轻轻靠上去,与屋檐下,静谧细雨中,流露出深入骨髓的哀伤,整个人像被遗弃的幼兽,倔强又可怜。
母亲,终究她确实是错的……
浮黎从未见过这模样的八音,自打她于雷霆之夜破棺而出后,不是浑身戾气,就是杀气腾腾,那张脸,更是木的比他的金面具还像面具。
唯有此刻,她身上才多了几分的人气,像是个人。
不过,相当碍眼!
他不屑冷哼,“哼,里头是你娘不成?这幅模样,丑着本殿了!”
那点难过的情绪,瞬间就让这话给打散,八音微微翘了翘嘴角,“殿主,真知灼见。”
琥珀瞳色一闪,浮黎道,“你原是琴家人?”
八音站在台阶上,看着台阶下的浮黎,没吭声。
浮黎绕着她走了两圈,上下打量她,“难不成你就是琴七弦?”
八音眉心一跳,这人的直觉近乎妖异。
哪知,浮黎蔑笑了两声,“你从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当得起艳冠天下?”
说着,他摩挲起自己的下颌,不解的道,“世人都瞎眼了不成?你若倾国倾城,本殿这样的,岂不是连鬼神都要为之倾倒?”
八音嘴角抽了抽,她收回刚才的想法,这人就没直觉!
浮黎又嫌弃地剜了她一眼,“好在你不是琴七弦,那么个蠢货,本殿才不要。”
八音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往后她身份瞒不住时,他又是做何表情?
两人一边避着护院,一边往外走。
目下已经回了王城,往后总有功夫将生母牌位请出琴家祖祠的时候,也不急在这一时。
“何方宵小,竟敢擅闯我琴家祖祠!”冷不丁,一声冷喝隔空传来。
八音猛地拽住浮黎,拉着人左拐右蹿,飞快隐入暗影之中。
周遭人影、火把纷沓,不时传来追赶的声音,八音带着浮黎,相当熟悉地避入了个荒凉院落。
“这是哪?”浮黎瞧着眼前野草有半人高的破败小院,微有惊奇。
八音面无表情,唯有黑瞳之中乍起波澜,仿佛轻风吹过湖面,波纹粼粼,再无其他。
她道,“宫商阁,琴七弦的闺阁。”
她推门而入,尘埃漂浮,霉味呛人,屋子里头,空无一物,甚至连屋顶都是漏的。
浮黎看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八音,你对琴家缘何如此熟悉?”
八音垂眸,她静静瞧着屋子里,透过浮尘,仿佛又见经年情形,但尘埃落定之后,一切不过是枉然。
“殿主就当是,琴七弦于属下有恩,属下该为她报仇。”良久,八音吐出句似是而非的话。
浮黎嗤笑一声,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嗡”琴身从天际震慑而来。
八音脸色一变,反应极快地挡到浮黎身前,七根琴弦从腕弹出,接连颤动不休。
“嗡,嗡,嗡”三声响过,如此才消掉刚才那琴声。
“走!”她抓住浮黎微凉的指尖,一跃上屋顶,就要先行离开。
哪知,浮黎反客为主,更为用力地握着她手,微微侧目,金面具上闪过鎏光,他就道,“既然是报仇,来都来了,不收点利钱,岂不是可惜。”
八音心头大急,刚那声琴音出自琴家老祖宗之手,她不想和昔日启蒙恩师对上。
但浮黎带着她,一个漂亮的旋身,立于琴家最高的阁楼顶上,傲然俯视,无比张狂的道,“琴家,浪得虚名,不过如此!”
话落,他宽袖拂动,金色优昙婆罗花蔓延吐蕊,盛世妖娆,可袖中那掌,隔空击出,轰地打在座垂挂白纱的精致小楼上。
“轰”的巨响,小楼顷刻崩塌!
“啊……快来人,姑娘还在里面!”有婢女惊慌失措的从废墟中冲出来,琴家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八音无语,谁能想到,浮黎随意的一掌,竟能轰到琴家庶女琴丝竹的闺阁,简直不要太……大快人心!
“哼,”惊雷冷哼乍响在耳边,一道威仪庄严的声音响起,“好大的胆子,胆敢往我琴家撒野,老身倒要看看,竖子有何本事!”
话音未落,又是数道琴声响起,那音波肉眼可见,呈粉红色,呈新月弧度避过琴家众人,直接朝八音和浮黎而来。
八音神色一凛,她手上动作飞快,拉出琴弦,内力透掌而出,一手单托琴弦,一手快速拨动。
原本没有琴身的猩红琴弦,此刻在内力的支撑下,仿佛有了看不见的琴身。
摇光七弦琴,以另外一种方式浴火重生!
“轰隆隆!”接连几声爆响,八音接连弹出十二道音波,那音波虽无形无色,好歹是将粉色的音波也悉数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