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老母引领三人进入厅房,屏风后转出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给师徒四人端来香茶鲜果,陈玄奘连声称谢,又问:“老菩萨,高姓?贵地是什么地名?”
黎山老母说道:“此间乃是西牛贺洲,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
孙悟空暗暗冷笑,心说:“大凡冒名顶替者,莫不自称姓‘假’。”
黎山老母接着说道:“小妇人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承祖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只生了三个女孩儿,前年大不幸,又丧了丈夫,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我和三个女儿欲嫁他人,又难舍家业。”
话说到这份上,师徒四众已经听得呆了,一个寡居深山的夫人,面对深夜上门的四个陌生男人,竟一五一十地说起自己守寡的事情来,而且言语之间多有幽怨之意!
孙悟空知道此人并非凡人,却也不知道她闷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陈玄奘心想:“早就听说西域番邦风俗迥异,民风开化,没想到果真如此。”
沙和尚心想:“难道人间的女子都这么如饥似渴吗?”
只有猪八戒有入赘的经验,一听老妇人的话,便立即瞪大了眼睛。
果然,黎山老母继续说道:“或许也是天意如此,长老突然光临村野山间,也是师徒四众。我们娘女四人,正准备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陈玄奘闻言,惊得呆了,虽说番邦女子情感炽热彪悍,但是见到陌生人不由分说就要嫁,也实在是闻所未闻,他只是推聋妆哑,瞑目宁心,寂然不答。
孙悟空呢?眯着眼睛,嘿嘿笑着,看看黎山老母,又看看师父,他明白有事要发生,但此时尚不确定。
猪八戒的心中早已小鹿乱撞,心中只是在想:“不知道她几个女儿相貌如何。”
沙和尚想到的却是他跟王母娘娘温存的场景。
黎山老母继续说道:“我家有水田三百余顷,旱田三百余顷,山场果木三百余顷,黄水牛有一千余只,还有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锦帐藏春,说甚么金钗两行。你师徒们如果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荣华,不比辛辛苦苦西天取经强上百倍千倍?”
陈玄奘如痴呆蠢汉一般默默无言,孙悟空看在眼里,心中逐渐明朗,他看得出来,这个光头师父已经心动了,否则的人,他早就出言拒绝了,如今却是默默无言,难道是在考虑、犹豫吗?
接着,孙悟空也明白这个老妇人的用意了!她一定是神佛所化,来诱惑或者考验师父的。
到底是诱惑还是考验呢?
如果她是太上老君派来的,那就是诱惑,目的就是破坏取经大业;如果她是如来佛祖派来的,那就是考验,或者更准确一点,是一个警告。
想到这一层,孙悟空也乐了!
自从陈玄奘给他戴上紧箍咒之后,他虽然对这位光头师父唯命是从,但是心中的不满是永远无法消失的。
这时神佛出手,如果能让这个秃头当场出丑,孙悟空只怕会当场笑出声来。
黎山老母描绘的美好生活,并没有让沙和尚动心,因为他的心里只有王母娘娘,至于亿万家财,无非都是身外之物,他并不在乎。但是猪八戒不同,听说这个老妇人家富甲一方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入非非了,如果能做个逍遥快活的富家翁,真是比西天取经幸福太多太多了!
黎山老母见陈玄奘默然不语,便继续说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我今年四十五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
孙悟空忍不住插话道:“真真、爱爱、怜怜,名字俱是好听,只是连上你的夫姓却大有不妥。”
黎山老母笑问:“有何不妥?”
孙悟空说道:“莫真真、莫爱爱、莫怜怜,不就是不真、不爱、不怜吗?”
黎山老母心想:“这猴子果然机警,莫要坏了我的好事啊!”她正这么想着,却听陈玄奘说道:“悟空,老菩萨说话时,不要插嘴,没礼貌。”
孙悟空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猪八戒心中一喜,师父维护这位老妇人,似乎入赘有戏了。
黎山老母说道:“小妇人虽然丑陋,但是几个女儿却都有几分颜色,而且女工针指,无所不会。因为先夫无子,从小就把她们当儿子看养,小时候也曾教她们读些四书五经,所以她们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
猪八戒听到这里已经喜笑颜开了。
黎山老母说道:“长老们如果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黎山老母此言一出,首先惊呆的是孙悟空,他凝神细细打量眼前这位老妇人,他不知道这是哪位神佛所化,他只知道这个老妇人超级愚蠢,他甚至想直接问她:“你是不是傻?”
按照这个老妇人的说法,她准备将自己嫁给陈玄奘,真真嫁给孙悟空,爱爱嫁给猪八戒,怜怜嫁给沙和尚。
孙悟空虽然没见过三个女儿,但老妇人说都有几分颜色,想来不会难看到哪里去。而孙悟空知道他们师兄弟三人都是什么相貌,一个猴子,一头猪,还有一个青脸红发大汉,匹配三个如花似玉的美女!
而师父呢?
贞观十三年,陈玄奘西出长安踏上取经之路时,只有十八岁;如今路上走了两年,现在是贞观十五年的秋天,陈玄奘不过二十岁年纪!而眼前这位四十五岁的老妇人竟要嫁给他?
这开什么玩笑?
孙悟空想,如果你真的想考验这位光头和尚,能不能更漂亮一些?或者随便把真真、爱爱、怜怜嫁给师父也可以啊!
果然,再看看师父,他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他心中何止是吃惊,简直是愤怒!
这个老妇人真是痴心妄想!
但是猪八戒根本不知道内中的关窍,他只是听到了富贵荣华,又有美女许配,早就按捺不住了,他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就像针戳了屁股,左扭右扭的,终于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说道:“师父啊,人家娘子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假装没听见不理睬人呢?不管怎么样,你总该给个痛快话啊!”
陈玄奘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戒,说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么道理!”
孙悟空看着黎山老母,嘿嘿冷笑,心说:“你的计划泡汤了。”
黎山老母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
陈玄奘说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了?”
黎山老母答道:“春天穿新罗,夏天换轻纱,秋天有香糯酒,冬天来温暖阁。四时受用,八节珍羞,衬锦铺绫,洞房花烛,当然强过行脚僧。”
孙悟空听到此处,便已确定,此人不是太上老君派来阻挠取经的,而是如来佛祖派来考验取经队伍的。
陈玄奘说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人,也有一段好处,等我们功完行满,便可见性明心。”他看了看老妇人,竟忍不住骂了起来:“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这一路西行,陈玄奘从来没有骂过人,如今公开骂老妇人是个臭皮囊,三个徒弟都有点吃惊,孙悟空心想:“师父的自尊心受到了一万点暴击,所以才会如此反应过度。”
沙和尚想的是:“师父有点小题大做了,是不是旅途劳顿,所以口不择言?”
猪八戒心想:“完了,这桩好事要坏。”
果然,黎山老母很生气,闻言大怒道:“你这泼和尚简直太无礼了!我如果不是看你东土远来,千里迢迢万里奔波,我就该把你们赶出去。我本来是真心实意,要把家财招赘你们,你倒来骂我是臭皮囊!我哪里臭了?哪里臭了?”
猪八戒连声说道:“不臭,不臭,不臭,女菩萨不要生气。”
黎山老母说道:“就算是你受了戒,发了愿,永不还俗,难道你手下人也个个如此吗?怎么就不能让我家招赘一个?”
陈玄奘自知言语冲撞有点过份,便说道:“悟空,那你留在这里罢。”
孙悟空笑了,他觉得师父十分搞笑,作为师父,他本该一起拒绝的,怎么又把皮球踢给了徒弟们呢?他说道:“师父啊,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吧。”
猪八戒虽然满心愿意,但是哪好意思立即同意呢?便说道:“哥啊,不要栽人啊!”
孙悟空问道:“这么说,你也不同意?”
猪八戒叹口气,说道:“大家从长计较,从长计较。”
陈玄奘说道:“既然你两个都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
沙和尚立即说道:“师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快一年了,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我沙悟净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
黎山老母见状,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这个不肯,那个也不肯,那你们就在这里坐着吧!”说完,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
师徒们撇在外面,茶饭全无,再也没有人出来,猪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啊,你也太不会干事了,你把话说死了,连顿饭都吃不上了!你就先含糊答应着不行吗?这倒好,清灰冷灶,饿死老猪了。”
孙悟空冷眼看着猪八戒,他知道这头猪已经动了凡心,师父没出丑,这头猪却要出丑了。不管谁出丑,在孙悟空看来,都是善莫大焉。
沙和尚说道:“二哥,你就在他家做个女婿罢。”
猪八戒又说道:“兄弟,你不要栽人啊,咱们从长计较。”
孙悟空终于笑了,说道:“计较什么?你要是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奁,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
猪八戒心中狂喜,生平第一次打心底里感激孙悟空,但是面子上却表现得非常平静,说道:“话虽是这么说,却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
沙和尚疑惑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
孙悟空说道:“论入赘为婿,他最有经验啦,前有卯二姐,后有高翠兰,如今再赘一次也是无妨。”
沙和尚哈哈一笑,说道:“如此这般最好,各遂其愿。”
猪八戒却说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他看了看师父,接着说道,“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哪个不要如此?都这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
陈玄奘看了看猪八戒,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猪八戒只顾继续说道:“这如今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没人管,咱们虽然可以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路,再要是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
猪八戒说完,也不理会众人,虎急急的,解了缰绳,拉出马出去了。
孙悟空说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老孙跟他去,看他往哪里放马。”
陈玄奘说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是不要在嘲笑他了。”
孙悟空心中一乐,心说难道和尚都是色中饿鬼,竟被八戒说中了吗?师父为何如此回护这个宝贝徒弟呢?但是嘴里却只是说道:“我晓得。”
孙悟空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陈玄奘和沙和尚只是坐在屋里寂然无语,过了好大一会儿,红蜻蜓儿又飞了回来,变作孙悟空的本相,对陈玄奘说道:“师父,恭喜你了。”
陈玄奘嗔道:“你这猴头,我何喜之有?”
孙悟空说道:“你那宝贝徒弟要成亲啦。”
陈玄奘说道:“八戒或有此心,但是绝不会真就留下来的。何况,他也没有跟我商量过呀。”
孙悟空说道:“此间女主人也是这般言语,但是这呆子说,你又不是他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他,不用跟你商量。他还说你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
陈玄奘叹口气说道:“他说的也是。不过,我还是觉得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