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闻言,心想:“这呆子竟然变聪明了。”说道:“老公公,你是错说了,怎么叫做预修亡斋?”
一位老者欠身问道:“你们取经,怎么不走正路,却到我这里来了?”
孙悟空说道:“走的是正路啊,只是被通天河挡住了,过不去,听到鼓钹之声,便赶来借宿。”
另一位老者问道:“你们到了水边,可曾见些什么?”
孙悟空说道:“止见一面石碑,上书‘通天河’三字,下书‘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十字’,再无别物。”
一位老者说道:“再往上岸走走,离那碑记只有一里路左右,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们不曾见到?”
孙悟空说道:“没看见啊,请公公说说,何为灵感?”
那两个老者深深地叹息一声,竟然老泪纵横,一人说道:“老爷啊!那大王十分了得,年年庄上施甘露,护佑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孙悟空说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不是好事吗?你们哭什么?”
两位老者跌脚捶胸,嚎啕大哭,猪八戒不耐烦了,说道:“有话说话,哭什么哭?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两位老者啜啜泣泣泪如雨下,一人说道:“难受,忍不住。”一人说道:“我这心里啊,就像刀割一般。”
陈玄奘问道:“两位老施主,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终于止住了哭声,一人说道:“他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才肯保佑我们风调雨顺。”
沙和尚说道:“竟然有这等事。”
孙悟空问道:“想必今年轮到你家了?”
一位老者说道:“今年正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管,唤做陈家庄……”
孙悟空打断了他,问道:“这里还是车迟国?”
老者说道:“正是。”
孙悟空说道:“车迟国国王颁发御旨,全国捕捉僧人,你们竟敢请来和尚念经?”
沙和尚说道:“想来是山高皇帝远,管不到这里来。”
孙悟空说道:“也是,也是。你继续说,然后呢?”
那老者只好接着说道:“这个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供奉一头肥猪一头羊……”
猪八戒叫道:“为什么要供奉肥猪?”
老者说道:“这……这……不知道啊。可能是,他喜欢吃猪吧?”
孙悟空说道:“八戒,别打岔!人家供奉的是家猪,不是野猪,轮不到你。”
听说只供奉家猪,猪八戒这才放心了。
老者接着说道:“除了猪和羊,还要一对童男童女。灵感大王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
孙悟空说道:“你们离通天河这么近,还需要他来风调雨顺?担水浇田即可,何必给他吃人呢?”
老者说道:“如果不祭赛,他就来降祸生灾啦。”
孙悟空问道:“你府上几位令郎?”
老者捶胸道:“可怜!可怜!说甚么令郎,羞杀我等!这个是我舍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今年五十八岁,儿女上都艰难。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后来……后来……想尽办法终于生得一女,今年才交八岁。”
孙悟空问道:“想尽办法?什么办法?”
他弟弟陈清说道:“哦,后来……后来,我们都劝我哥哥纳个妾,后来就又娶了一房。”
陈澄说道:“对,对,我纳了个妾,这才生下一个女儿。”
孙悟空眼珠子骨碌碌转,说道:“我怎么觉得你们不实诚?”
两人连声说道:“实诚实诚,我们没说谎。”
孙悟空说道:“不对,不对。你今年六十三岁,女儿八岁,也就是说,你五十五岁的时候才生下女儿的,而你是在五十岁的时候纳妾的。这五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老头嗫嗫嚅嚅,不知道如何回答。
猪八戒笑了,说道:“这五年的时间,当然是在努力嘛!”
孙悟空却说道:“五十岁了还没一儿半女,说明是自己身体不行。娶了个小妾,前五年身体一直不行,后来就突然就行了?”
沙和尚说道:“破了案了!老人家,这闺女怕不是你的吧?”
陈澄陈清面面相觑,汗都流下来了,陈玄奘说道:“你们这三个孽徒,胡说八道什么?”
孙悟空总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但是也不便追问,便只好说道:“你这女儿叫什么名字?”
陈澄说道:“取名唤做一秤金。”
猪八戒叫道:“好富贵的名字!怎么叫做一秤金?”
陈澄说道:“我因为一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边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帐目,那里使三两,那里使五两,到生女之年,正好用了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唤做一秤金。”
孙悟空问道:“陈清生的是个儿子么?”
陈清尚未回答,陈澄便说道:“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偏出,今年七岁了,取各唤做陈关保。”
孙悟空问道:“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
陈清说道:“我家供养着关圣爷爷,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所以取名关保。”
猪八戒说道:“孩子取名‘管饱’,却从来不‘管饱’。”
陈清说道:“管,管的,饭正在蒸呢。”
猪八戒嘟哝道:“忒慢了。”
孙悟空说道:“呆子,你忍忍!”
陈澄说道:“我兄弟二人,年岁加一起有一百二十岁了,只有这两个人种,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
沙和尚说道:“人种,哈哈,这名字倒是第一次听闻。”
陈澄陈清两兄弟又有点慌乱,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又红了。孙悟空问道:“为什么说起人种,你们俩突然不自在了?”
陈澄说道:“没……没有啊。”
陈清说道:“自……自在,自在。”
孙悟空说道:“陈关保和一秤金到底是怎么来的?”
陈澄说道:“生,生的呀!”
陈清说道:“我们父子之情,难割难舍,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所以叫做预修亡斋。如果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儿,我们又怎么会如此悲伤?”
陈玄奘止不住腮边泪下,说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悟空,你不要胡搅蛮缠了。”
孙悟空笑道:“师父,等我再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当?”
陈澄说道:“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有二三百头,驴马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
陈清说道:“舍下也有吃不完的陈粮,穿不了的衣服。家财产业,也尽得数。”
猪八戒说道:“吃不完的陈粮,吃不完的陈粮,米饭到底有没有在蒸着?”
陈澄说道:“蒸着呢,蒸着呢。”
孙悟空说道:“你们这等家业,也亏你省将起来的。”
陈澄问道:“怎见我省了?”
猪八戒说道:“连顿斋饭都不管饱?还不是省?”
孙悟空说道:“呆子,别打岔!”
猪八戒哼哼唧唧地说道:“本来就是嘛!”
孙悟空问道:“你们既然有这等家私,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拼了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拼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杂七杂八加起来不过二百两之数,可就留下自己的儿女后代,却不是好?”
两位老人又流下泪来,陈澄说道:“老爷!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灵感,常来我们人家行走。”
孙悟空说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是甚么嘴脸?”
陈清说道:“不见其形,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道是大王爷爷来了,赶紧满斗焚香,老少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时年月,他都记得。只要亲生儿女,他方受用。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就是几千万两,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
孙悟空说道:“这么说,真是亲生的?”
陈澄说道:“是亲生的。”
猪八戒说道:“这就奇了怪了,想当年俺在福陵山吃人度日的时候,抓到一个行人,也不拘男女,不论年齿,肥腻腻地吃上一顿裹腹,哪还挑什么童男童女,更别说什么生辰八字了。”
陈清慌乱地问道:“吃……吃人……长老也吃人?”
沙和尚说道:“别怕,别怕,他唬你呢。”
孙悟空说道:“你们这一双儿女必有与众不同之处,否则妖怪为什么偏偏要吃他们呢?”
陈澄陈清忙又说道:“没有,没有。”
孙悟空说道:“也罢也罢,你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
陈清急入里面,将关保儿抱出厅上,放在灯前。小孩儿哪知死活,笼着两袖果子,跳跳舞舞的,吃着耍。
孙悟空见了,默默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两个孩儿搀着手,在灯前跳舞,一个关保儿说道:“你学我!”另一个关保儿也说道:“你学我!”一个关保儿哇哇大哭,另外一个关保儿也跟着哇哇大哭。一个关保儿喊陈清爸爸,另一个关保儿也喊陈清爸爸。
陈清谎忙跪到陈玄奘面前,说道:“老爷,不当人子!不当人子!这位老爷才说话呢,怎么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还跟着叫我爸爸?折了我年寿啊!请现本相!请现本相!”
一个关保儿把脸抹了一把,现了孙悟空本相。
陈清跪在面前说道:“老爷原来有这样本事。”
孙悟空笑道:“可象你儿子么?”
陈清说道:“象象象!果然一般嘴脸,一般声音,一般衣服,一般长短。”
孙悟空说道:“你还没细看哩,取秤来称称,可与他一般轻重。”
陈清连声说道:“是是是,是一般重。”
孙悟空问道:“把我拿去祭赛,能骗得过灵感大王吗?”
陈清喜道:“忒好忒好!骗得过,骗得过。”
孙悟空说道:“我今天就替下这个孩儿性命,留下你家香烟后代,我去祭赛那大王。”
陈清愣住了,不知道这个猴头嘴脸的和尚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这已经是他最后一根稻草了,于是便不管不顾地跪地磕头道:“老爷果若慈悲,我就送白银一千两,与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
沙和尚说道:“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有二三百头,驴马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救下一条性命,竟然只有白银一千两,真所谓九牛一毛也,果然俭省,果然俭省。”
陈清羞臊得面红耳赤,正要增加酬劳,却听孙悟空闻道:“你就不谢谢老孙吗?”
陈清问道:“老孙是谁?”
孙悟空说道:“我真是白死了。老孙就是我呀!”
陈清说道:“你马上就要被灵感大王吃了呀。”
猪八戒说道:“猴哥,你的话是不是还没说完?”
孙悟空问道:“什么话?”
猪八戒说道:“就是‘老孙就是我’后面,应该还有一串的。”
沙和尚说道:“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事情还没说呢。”
孙悟空说道:“我告诉你们俩,不要耽误老孙办正事啊。”
陈清急了,说道:“长老们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孙悟空说道:“告诉你老头儿,那老头不敢吃我的。”
陈清问道:“不吃你,难道是嫌腥?”
猪八戒说道:“我们倒是好久没洗澡了。”
孙悟空说道:“任从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不吃,是我的造化。我与你祭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