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所披的红绸其实所值不多,过去一到年关,衙役们上街走一趟,所得的财物比起当下不知多出多少。可是大多数捕快书办宁可不要财物,也愿意要那么个荣誉。以张铁臂为首的几个披红衙役以及因为工作出色而被选为优秀吏员同样披红的六房人员站在那里,就仿佛比其他衙役公人高出一个头。
昔日衙役号称伏地城隍,老百姓见到他们便是跑,跑不过就求,背后自然要骂,至于士绅这个阶层就懒得拿正眼看这些衙役公人。像现在这样,士绅主动送年敬给捕快吏员的,却还是第一次。更别说几位大员外给衙役们披红挂彩,接下来县衙门还要派人簇拥着他们巡街扬名。那些没得到红绸的公人以及吏员暗自给自己鼓劲:走着瞧,等到明年再看这红挂在谁身上。
沈三在扬州与衙役胥吏打交道的时候不少,其中也有些好人,但是即使是哪些还剩下点良心的衙役,也没有上元同行身上这股子精气神。脑海里幻想着若是天下衙门都能如此,天下又该是什么样子,但随即又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不该奢望。
“沈三,你在想什么呢?”负责带沈三的老吏员一拍其肩膀,“发年货了,还不去领?虽然你家出了事,但是东西总是要领走的。”
“年货?不是已经发过了?”
“那是城中各员外给的,不算数。这一份是衙门发的,是大老爷的恩典,别不知好歹啊,记得老父母的好处。”这位上了年岁的吏员本来只是个书办,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是因为之前吏员开革以及自己辞工的风波之后,才补上了经制吏名额,是以整天人都很有精神,笑眯眯向前走着边走边道:
“我在衙门里也混了半辈子了,三节两寿是县太爷发财的日子,整个衙门孝敬太爷这是规矩。不要孝敬的,便是百年不遇的清官,想着给我们发年货的,就只有这么一位了。就盼着老父母在任上干个十年八年,最好从上元县一路做到应天巡抚,我们就有福了。你小子在这好好干,等过两年出了丧,在这娶个媳妇过日子,以后上元的户籍怕是全天下最值钱的,想进都进不来了。”
衙门里准备的年货很是丰盛,鸡鸭酒肉都有,另外每人两贯钱,一身全新棉袄,就连沈三这种刚来的也不例外。
东西放到自己住的单间,望着床头父亲的灵牌,沈三目光呆滞,往昔一家人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每年这个时候,自己父亲也会拿着东家赏赐的财物回来,两人相依为命过个虽然清贫但自有其乐的新年。如今也能赚回一份前两,可是与自己分享的人已经没有了,亲人一夕尽去,人在异乡举目无亲,这新年于她而言并无庆贺,只是折磨。
“爹……”
灵牌抱再怀中,人趴在枕头上低声抽泣,异乡孤魂,不知何所依托,虽然房间里点着煤炉身上有棉衣,依旧是透骨寒意,让整个人下意识地缩成一个团,哭得天昏地暗不知所以。
房门悄悄被人推开,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沈三并未发觉,依旧在哭,直到一只手拍到肩膀上,沈三才警觉地一记锁腕擒拿,不想对手的气力和反应之快都远在自己之上,翻腕反擒,反倒是把沈三的胳膊按住。
“你会功夫啊!原本以为你只是个书生,没想到居然会武艺?”
“老……老父母……也是文武双全,草民佩服。”沈三哽咽着说道,听到声音也发现了,自己刚才反应过激差点打了自己的米饭班主。
范进并没发怒,而是放开手,叹口气道:“我其实猜到了你会这样。不管是谁,遭遇了和你类似的情况,大抵都是这个样子。跟他们比,你算是很坚强的。但是你总这样不是办法,如果仇没报,自己垮了可怎么得了?若是你病倒了,你爹的仇,还有乡亲的仇,谁来报?”
沈三擦着眼泪道:“草民明白,草民不会一直这样,只要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嗯,你自己能想明白就最好不过。我也知道,人在这种日子就更容易孤独寂寞,其实本官的情形比你好不了多少,我爹很早就死了,娘现在在京师,我想回家去磕个头都办不到。”
他在一边拉起了家常,沈三的心情渐渐舒展,人也有了些精神。看着沈三渐渐恢复了平静,范进才道:“刚才扬州方面来了道公示,说是要捉拿盐枭窝主沈丰年一家,请上元县配合。”
沈三面色一变,“岂有此理!家父一生奉公守法,不曾做过任何作奸犯科的事,怎么成了窝主?他们这是含血喷人!”
“我知道是含血喷人,可是这是扬州府的公示,还有盐道上的附署,恶人先告状,这是他们要先把事情闹起来啊。你现在要是离开衙门,一准有人抓你甚至谋你性命。因此本官有个想法,你跟在我身边,给我做个幕僚。等到将来有机会,我给你捐个监生头衔,让你可以绕开扬州,直接去考举人,也好得个功名,你意下如何?”
沈三一愣,随即跪倒在地道:“草民多谢大老爷恩典!大恩大德此生难忘,今后一切都听大老爷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