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豫北黄河边,钱家集的瓷货相当有名,后来,好粘土越来越少,没了好料就留不住人,能做细货(瓷器)的师父也越走越多,慢慢就只能烧粗货(陶器)了,到了最后,整个钱家集就只剩下烧琉璃陶器的了。
天渐渐长了,也渐渐暖和了,除了一如既往的穷困,其余的都在渐渐变化。
镇西头冯大瓷的窑场缺人,我看你在家天天晃荡,没个正事儿,你去他那儿干吧。二爷蹲在门口,擦拭着手里的那个由整块玛瑙料子雕成镶金打底的鼻烟壶,头也不抬的说。
我看着那个鼻烟壶,然后应了声:哦!
这个精巧的玩意儿本是宫中的东西,二爷年轻时也曾在京城混过,当时,不知怎么的,他和一位大员搭上了,这个鼻烟壶是一个王爷送给那个当官的,而后那个当官的又转送给了二爷。
二爷回来后,总是在有人无人的时候就掏出这个壶,打开红宝石的盖子,闻一闻早已没了的鼻烟。
可惜在这破落小镇上,很少有人识得此物的精巧,也就没人去夸赞。
二爷终于把那晶莹剔透的鼻烟壶擦好了,装进了袖中,沉吟半晌说:要不,看个啥时候你去南京找你叔吧,他在给官家做事,你去投奔他,混个铁饭碗。
这里说的我叔,是二爷的儿子,叫钱学昌,当年北伐战争时,他在家附近走散了,就在没出现过,当时二爷以为他死了,因为就这么一个儿子,相当难受,人一度恍惚了。结果过了两年,他给二爷寄来了信,说正在南京,当年跟着部队走了,现在从了军,过的挺好,勿挂念。二爷收到信喜出望外,即刻启程去了南京,见到人安然无恙还做了官,父子俩抱头痛哭,而后二爷就回了家,心里的挂念才是放下了。
我还是先跟冯掌柜的跑跑腿吧。过两年南京不急。我打着哈哈道。
嗯,跟着他混混也行,不过他那里你也知道,还是往山西那边送货,路远,吃苦,危险。二爷道。
我说:没什么的,我不怕,我去年跟卯爷跑过的。
那好,走吧,咱俩去他那儿看看说一下。说着,二爷站起了身,拿过一件棉夹袄披上,便带我出了门。
他说他怕冷,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要在身上披着件衣服,哪怕三伏天,也要披件褂子。
上了大街没多远,远远看见长兴爷,还是那个打扮,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棉袄棉裤,腰里系着条布条,显得臃肿不堪,胸前挂着个油渍渍的布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他在外边儿捡来的各种零碎:锈钉子,破布头等一切他认为有用的东西。几句寒暄过后,他又去寻宝了。
我看看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唉,现在有钱有地的,遭这个罪干啥?
二爷说:以前你长兴爷也是苦惯啦,他的这份家业,是他自己一分一分的挣来,唉,说起来,那会儿是真难啊。不过现在他这个样子,我看不起他!
长兴爷,我爷,二爷他们都是堂兄弟,以前他父亲死得早,他当家时才十六岁,说是当家,其实家徒四壁有什么好当的?用二爷的话说,长兴爷没有享过一天福,小时候家穷,裤子都穿不起,常常挨饿还得干活儿,后来,他父亲死后,家里的担子全扔给他了。也是什么罪都受过,给地主家扛活,当长工。十八那年,赶上了一场战乱,他去用架子车往外推死人,他一个人一车一车的推,腐烂臭气让人作呕,他就那么咬着辫子常常干到半夜,十八岁的孩子,对着这么多死人,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他就那么咬着牙干下来了。吃饭吃的不怎么样,一件衣服补丁摞补丁一直穿,有两年夏天为了省钱没穿过上衣,膀子上的皮都被晒脱了好几层。他就这么挣了钱就存着,买地,种地,种地,买地,日积月累,日子也过起来了,家里有百十亩地,两家门面铺子,可是年轻时穷苦惯了,老了也闲不住,经常跑东跑西忙前忙后,和以前一样,不过人很好,老实良善。
还没到窑场,就见冯掌柜哭丧着脸跑来了:金叔(二爷叫长金),刚说要找你呢,我这回买卖干不下去啦!
二爷一脸诧异:啥?有啥事儿你慢慢说,别急。
冯掌柜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一跺脚:唉,我这儿场子里闹鬼了!过完年第一窑全坏!你去看看吧,卯叔已经去了。
二爷拔腿就往前跑,我愣了一愣,也跟了上去。
到了地方后,几名老陶工正蹲在门外边儿抽旱烟,院子正中摆着一些琉璃盆和缸罐等,没一个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