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陆夜白的脸比平时还柔和几分,可程安沐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以前看陆夜白眼睛的时候心里也会抽着疼几下。
可今天,程安沐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捏了一下,疼得她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对视了几秒,程安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见陆夜白眼睛暗了几分,程安沐又立马改口,“没事的,你要不想说就不要说了,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活在当下,开开心心的就好。”
这也是程安沐的生活信条,活在当下。
不知道为什么,程安沐看着陆夜白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心里居然涌起了负罪感。
居然对一块大冰块有负罪感,要不是这一秒钟这种感觉真真切切,说出来程安沐还真不太相信。
“没事,这些事情本来也打算告诉你的。”
陆夜白握着茶杯,身子往前倾了些,头好像也不自觉地低下去了几分,眼睛看着泳池,那样子就好像脊梁上压了千斤重的东西一样。
“我是盛柏生的儿子,不过却是私生子。”
程安沐可能无法理解豪门里的私生子是一种什么地位,面临着一种什么处境,但她知道,哪怕是只是普通婚姻里的私生子,这一辈子也都会阴影。
名不正言不顺,不被接受,不被祝福,这样的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更可况陆夜白可是京市第一豪门的私生子。
“我妈,是个夜总会的小姐,在盛柏生的酒里偷偷下了药,然后有了我。”
陆夜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在别人面前提起那个女人,虽然他给了自己生命,但陆夜白从心里没有觉得她是一个母亲,所以她死的时候也没有太难过。
“她以为和盛柏生睡了,不说成为豪门太太,也能衣食无忧,不用再待在夜总会里,可惜她算错了盛柏生的狠心,盛柏生这样的人看中的是权势,是名誉,哪怕是要养小三,也绝对不会养一个夜总会的女人当小三。”
程安沐动了动嘴唇,想安慰两句,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只能继续听陆夜白说。
“可是这个女人不死心啊,瞒下怀孕的事情,孤注一掷地生下了盛柏生的孩子,以为能母凭子贵。可惜她有又算错了,虎毒不食子,可盛柏生是比老虎还要无情冷酷的东西。”
陆夜白的口吻一直淡淡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有些东西就算陆夜白不说,程安沐也能猜到,一心想着利用这个孩子“脱贫致富”的女人,哪怕身为母亲也绝对不会给那个年幼的孩子太多的爱。
“六岁之前,她还是一直在夜总会,她接客,我就在隔壁房间等着她,有时候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一整晚。六岁以后我就一个人待在家里,那几年她有一个固定的相好,经常整夜不回家,哪怕回来也带着那个男人,我家旁边有一个二手书店,她带男人回家的时候就会把我赶去书店,老板人挺好的,冬天的时候会给我一件旧衣服。”
“然,然后呢?”
陆夜白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啊,然后我就十岁了,她觉得是时候让我认祖归宗,让她享受荣华富华了,就带我去找了盛柏生当时的秘书。”
陆夜白顿了顿,“你见过,上次在别墅外的那个老头,殷伯。”
程安沐点点头,当时那就是觉得那个老头精神铄然,不像是普通的保姆管家一类的,如果是盛柏生的秘书,倒也说得通了。
“盛柏生知道我的存在后怒不可遏,觉得我妈玷污了他们盛家的血脉,就拿她是夜总会小姐来说事,连盛家的大门都没让我俩进,那个女人被脱光了衣服捆着扔在石板上,当着盛家当时上上下下二十多个人,被五个保镖轮了。”
程安沐觉得嗓子有点干,她以为自己失去爸爸,再被妈妈抛弃已经算是很惨的那种,可对比陆夜白,自己简直不要太幸运。
十岁已经不小了,很多事情都懂了,看着自己父亲侮辱自己的母亲,还是用这么恐怖的方式,应该没人能接受得了吧。
“对了,这还不是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我们被丢出去的时候,盛柏生踩着我妈的脸说,你看,你这样千人睡的贱人,谁知道这个贱种是不是我的,说不定真是几个男人一起操出来的贱种。记住了,我盛家的门不是你一个下贱的婊子,带着一个贱种就能随便进的!”
程安沐心里一惊,她知道这句话陆夜白一定是一字不差地重复出来的,程安沐突然就能理解为什么陆夜白性子这么冷漠。
从小世界给他的就是黑暗和痛苦,要让他怎么能温暖得起来。
程安沐伸出手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轻轻地贴上了陆夜白的背,一下一下地顺着,像在哄孩子一样,安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
陆夜白笑了一声,其中的无奈和嘲讽,听得程安沐心里一阵苦涩,陆夜白越是云淡风轻,就证明这些事情对他造成的伤害很深重,程安沐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原来每个坚硬的外壳下,都藏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其实还有很多东西陆夜白没有说,比如小时候的他被那些嫖客揍得鼻青脸肿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比如他不是看着那个女人被侮辱,而是和她一起被侮辱的,比如那天才出了别墅那个女人就被撞死了,然后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了三年,再比如……
太多了,过去二十几年的记忆,找不到任何彩色的东西,要说完整陆夜白还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坐了十多分钟,程安沐的小手一直贴在陆夜白背上,这种无声的安慰就像有神奇的力量一样,让陆夜白揭开这些血淋淋的伤疤的时候不是很疼。
“安安,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我很不堪……”
陆夜白有些紧张地开口,之所以把这些他最不想提起,但是又最真实的东西亲口告诉程安沐,是因为陆夜白觉得坦诚很重要。
对程安沐,他不想有任何的隐瞒。
他内心极度渴望程安沐也能爱自己,但不是爱那个人前有多厉害,有多无坚不摧的陆夜白,而是这个真实,脆弱,身上有太多黑暗,太多伤痕的自己。
但是他也担心,如果暴露了真实的自己,程安沐会不会也觉得他是盛跃彬口中的“贱种”。
陆夜白能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非议,诋毁,但他却担心程安沐对自己的看法会因为这些赤裸裸的真相而改变。
难道不被祝福的生命,不曾经历过美好的人生就不配拥有幸福吗?
陆夜白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第一次觉得幸福离自己这么近,同样,也第一次把地狱看得这么真切。
如果程安沐也和那些人一样看自己,那往前抓不到幸福的陆夜白,这辈子就真的只能活在地狱里了。
嘭——
程安沐的小猪手毫不留情地拍在陆夜白背上,那一声闷响,听起来就很疼。
“哪里不堪了!他们犯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你就要承受这些东西,我告诉你啊,要是下次那些人还满嘴喷粪,都别打招呼,直接上去就是两巴掌!看他们长不长记性!”
程安沐恢复了平时那种清亮的音色,听在陆夜白耳朵里,就好像一泓温柔的泉水,洗涤了这么多年蒙尘的心。
真好,她没有因为自己不堪的身世嫌弃自己,自己没有爱错人。
这一把终究是赌对了。
“好,下次我一定动手。”
陆夜白的声音不太稳,要不是这么多年习惯了不喜形于色,估计他现在已经忍不住把程安沐抱进怀里了吧。
只是陆夜白隐藏得再好,紧握着茶杯的手轻颤了一下,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激动。
一直以来,和盛家的关系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陆夜白的心口,此刻石头卸下,他也总算能松一口气了,毕竟这一关过了,他和程安沐才有后话可以说。
程安沐给自己加了点茶水,抿了一口,“其实我小时候过得也不好。”
程安沐吸了吸鼻子,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全抖了出来,比跟松松讲得那些还要详细。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可能见过吧,但我不记得了,在我妈没把我扔在公交车上之前,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挺温柔的女人,虽然为了养活我她挺辛苦的,但是她经常会对着我笑,她笑起来很好看,我一度以为我没有爸爸,但有一个这样的妈妈也很好,所以刚被遗弃的那几年我挺难接受的。”
程安沐脱了鞋,盘腿坐在藤椅上,斜杵着下巴,另一只手晃着紫砂杯里的茶,“比起你的童年,可能我童年还算幸运吧,因为孤儿院的院长对我挺好的,在孤儿院待久了,也能认识几个小伙伴,只是后来他们都被领养了,我也差不多上初中了,也就不需要朋友了。”
虽然程安沐说的大部分事情,陆夜白都已经知道了,不过陆夜白还是听得很认真。
她愿意把这些事情告诉自己,是不是证明对她而言,自己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了?
这样的想法让陆夜白完全忘了刚才关于童年那些不好的回忆,心里反而有点小欣慰。
“往后的话就是贫寒学子打工挣钱,努力完成学业的励志故事了,说起来我还挺感谢欧阳院长的……”
“哦,她就是孤儿院的院长。”怕陆夜白不知道欧阳院长是谁,程安沐还特意解释了。
“那个时候没那么多爱心人士,所以孤儿院很穷,一个星期都吃不上几次肉,我考上的高中是京西大学第一附属中学,你应该知道,虽然教学质量好,升学率高,但学费也贵得不行,我就是一整个暑假都去端盘子都挣不到那些学费的,更何况那时候还克扣童工,见我一初中毕业的小姑娘都以为好欺负,给的工钱都不高,一个暑假,三份工,我也就攒了两千五百块。”
陆夜白路子野,打伤了两个精神病院的护工,砸了窗户,跳窗翻墙逃出来后,各种合法的不合法的路子还算混得开,虽然其中苦经历的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在金钱方面没什么压力。
就像佛家所说的一样,人活一世就是历劫一遭,每个人都会经历痛苦,多点少点罢了。
“那后来怎么解决的?”
“是欧阳院长,她求一对在孤儿院收养孩子的有钱夫妻,跟他们借了两万块钱,我才能交了学费。”
程安沐耸耸肩,这些话现在说起来不过寥寥几句,但当时真的让她焦虑了整整一个夏天。
愧疚,不甘,感激,难过,痛苦……
翻来覆去,把这些感觉尝了个遍。
对程安沐而言,最残忍的不是被遗弃,而是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又被丢在冰冷的孤儿院,她能记得妈妈的笑容,也忘不了自己她被抛弃的事实。
最残忍的也不是为金钱所困,日子窘迫,而是明明看到了能改变未来的希望,却因为几万块钱不得不把这个希望变成绝望。
陆夜白抬手摸了摸程安沐的脑袋,轻轻拍了一下,“跟你说的一样,都过去了……安安,都过去了……”
她孤苦无依的日子过去了,他黑暗痛苦的日子也快过去了。
这两个倒是真的般配,互相吐露心声,互相舔舐伤口,互相安慰依偎。
不是绝配是什么?
程安沐一口喝完杯子里的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喂,时间不早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陆夜白重新靠回藤椅上,半阖上眼,“去睡吧,做个好梦,晚安。”
看陆夜白完全没有要去睡的样子,程安沐也不勉强,临走之前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拍了拍陆夜白的肩膀——
“陆夜白,你就是,除了你自己,任何人的评价都不要往心里去,你有包子,还有我啊,我也站在你这边的!”
陆夜白看着程安沐的小脸,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嗯,知道了。”
程安沐说完就进了屋子,她以为路也白没在看她了,所以一边上楼一边扮鬼脸,嘀嘀咕咕地数落自己——
“有毒有毒,这茶有毒!程安沐啊程安沐,你怎么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呢!交浅不言深的道理不知道啊,跟一坨面瘫冰块谈什么人生,谈什么过去啊!”
吐槽两句发现不太对,又改了口,“也不对,这面瘫其实也挺可怜吧,经历了这么多正常人几乎想象不到的东西,所以跟他说那点事也就当是安慰他了?”
没念叨两句,程美女的立场又变了——
“不对啊!程安沐你这同情心泛滥得也太恐怖了吧,他现在有钱有权,有儿子有别墅,有腿有颜,用得着你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乡巴佬同情?!你是脑壳又泡还是脑子进水啊……”
程安沐站在楼梯口想了一下,不过显然没想明白,干脆摇摇头,自暴自弃,“算了算了,说都说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能做个法让那冰块忘了吧?”
刚这么想着,才走了几台楼梯,程安沐又是跺脚又是挠栏杆的,“啊啊啊,我到底是着什么魔了!”
心跳得有点快,脑子里全是陆夜白的声音,把自己的过去老老实实地交代,心疼着他的经历,这不是着魔是什么?
陆夜白看着程安沐这小模样,抿了口茶,嘴角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