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居的另一个房间里面,灯火通明,房间中央摆了一张色彩斑斓造型独特的小几,夙沙羽和晏染在小几两端相对而坐。
夙沙羽给晏染倒了一杯酒:“喝吧,这酒没有问题。”
晏染面无表情,机械化地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现在他已经落到了这种境地,不管这酒有没有问题,其实都没什么两样。
夙沙羽望着他已经恢复到一片冷漠凉薄,但是显得格外木然的面容,叹息了一声。
“你的身体……玉花璇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为什么你能接受她,就不能接受我?”
晏染仍然沉默着没有回答,夙沙羽本来也没有指望他回答,但半晌之后,他这一晚上以来终于第一次开了口。
“我也没有接受她。”
夙沙羽苦笑:“可你在乎她。”
晏染抬起目光来,淡淡地望着他:“我本来也是在乎你的。”
他这句话说得平静而坦然,不再带着之前的厌恶之意,却让夙沙羽眼神一暗,露出隐隐的痛楚之色。
的确……晏染本来也是在乎他的。
他第一次见到晏染的时候,晏染只有五岁,和那个独眼瘸腿的老人一起住在距离寨子很远的一座破烂小木屋里面。
在伽印族人的观念里面,天生畸形和残疾的人都是污秽不祥的,是受到了来自于上天的惩罚和诅咒。这样的孩子绝大多数都是一出生就会被杀死或者抛弃,极少数能够活下来的,也会受到全族人的排挤歧视,只能离群索居。
晏染的父母在抛弃他之后不久,就双双死于意外,因此他身体的秘密一直被藏了下来,只有他和收养他的残疾老人知道。
伽印族人里也有正常的家庭想要收养他,但是都被残疾老人拒绝了。他自己也清楚自己不能跟其他人有过多的接触,一旦秘密被人发现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从来不与其他族人接近,就这么远离人群,小心翼翼地长到了五岁。
那时候夙沙羽遇到他,他还不叫晏染,只有一个老人给他起的小名。是一个极其孤僻的小孩子,只要一见到人走过来,就会像野兔遇到猎人一样飞快地躲得老远。
夙沙羽作为伽印族的小王子,当时备受宠爱,走到哪里都是神气活现,一大群孩子众星捧月地跟着他。偶然碰到跟他处于两个极端的晏染,晏染这个样子,反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
小孩子心性都是如此,晏染越是躲着他,他就越是想要会会这个小怪物,于是就像玩游戏一样,带着小伙伴们到处堵截晏染。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发现晏染尽管孤僻奇怪,但聪明绝顶,无论他们一群小孩子怎么堵截他都有办法逃脱,甚至还能制造出机关陷阱来反击他们。
他对晏染更感兴趣,也不歧视晏染是被一个残疾老人收养,经常去找晏染。一来二去相处多了,两人的关系渐渐紧密起来,晏染对他也放下戒心,不再一见他就躲,甚至把他当成了第一个朋友。
晏染的确很聪明,而且才华横溢。读书写字都是他教给的晏染,每次他在族里要学三天的内容晏染只要一天就能学会,并且举一反三。他送给晏染一支竹笛,吹了首曲子给晏染听,下一次见到晏染的时候,晏染已经自己吹出了好几首自创的曲子。
两人渐渐长大,夙沙羽和他的关系已经好到族里人人侧目,奇怪为什么小王子会跟一个离群索居孤僻怪异的孩子走得那么近。夙沙羽很多次想让晏染搬回寨子里去住,晏染始终不肯,执拗得让夙沙羽也奇怪起来。
那时夙沙羽还不明白自己对晏染已经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族里不像中原,风气开放,经常有少男少女成双成对地走在一起。但他却对那些少女毫无兴趣,心思只放在晏染身上。
直到他十四岁,晏染十二岁的时候,一个冬夜里晏染落进结冰的河水,他救人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他帮晏染换下湿透的衣服,终于发现了晏染的秘密。
伽印族里把双性人视为最可怕的畸形。天地间自有阴阳平衡,一个人兼生男女两身就是扭曲了这种平衡,是来自上天最恐怖的诅咒。
夙沙羽并不是不知道,但他只是开始的时候被巨大地震惊了一下,却并没有觉得这有多可怕多丑恶。晏染那么聪明,那么俊秀,那么有才华,不过是比正常男子多生了一套女子的器官,比正常女子多生了一套男子的器官,那又如何?
对着昏迷不醒全身赤裸的晏染,他竟然第一次有了欲望。偏偏晏染这个时候醒来,看见压在自己身上的他,像是看见了魔鬼和怪物一样,不顾一切地疯狂挣开他,逃得无影无踪。
这之后晏染再也不肯见他。他在晏染的住处守了一个月,晏染就在深山里面躲了一个月;他派人进山去找,晏染就躲到更远更偏僻的地方。
然而越是见不到晏染,他就越是想见。他想告诉晏染,他不在乎晏染的双性身体,更不会伤害晏染,他会帮晏染保守一辈子的秘密,晏染想当男人就当男人想当女人就当女人,因为他喜欢的就是这个人而已。
这种思念和渴望,在一天天的时间里积攒发酵,越来越深越来越烈,最后已经变成一种疯狂的执念。晏染怎么也不肯出现在他面前,他终于忍不下去,抓了收养晏染的那个残疾老人,想以此胁迫晏染回来。
残疾老人抚养晏染长大,是晏染唯一的亲人,也是除了他以外晏染唯一在乎的人。他这一出手抓了人,晏染果然不得不回来。
他其实根本没想过伤害那老人,但不幸的是,老人本来身体就弱,年纪又大,偏偏就在被他抓走的那个时候寿终正寝地死了。晏染回来的时候,只看见了老人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晏染那时候看他的目光。在那样的目光下,他知道自己怎么解释都没用,他们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天堑般无法逾越的深深沟壑。
但他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放手。已经到了这个不可挽回的局面,他现在放手,只会一无所有。
即使……他再这么继续强迫晏染留下,只有一种结果,就是他和晏染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越来越宽,最终变成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无底深渊,深渊里冰封千年。
终于,晏染找到机会摆脱他的囚禁,彻底逃离了伽印族。
这以后一去数年,谙无音讯。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打听到晏染的消息。晏染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一身举世无双的精绝医术,才十六岁就已经名满天下,因为扬名的时候住在西陵岑山,在江湖上便传开了岑山诡医的名头。
但名气一大,慕名而来找他看病的人蜂拥而至,他很快就无法再定居在岑山,不得不隐藏自己的行踪以躲避这些求医者。
尽管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时候至少岑山诡医还是在江湖中的。但是十年前,也就是晏染十九岁的时候,他突然从中原消失,从此销声匿迹,江湖上只剩下岑山诡医生死人肉白骨的无数传说。
没人知道原因,只有夙沙羽费尽心思地查探了出来,晏染的消失是因为玉花璇。
晏染的心上人。
尽管晏染从来没有接受过他,但夙沙羽还是有一种被背叛的极度愤怒感。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晏染等待晏染,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有娶妻生子,也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女人。现在还顶着族里逼他成亲的越来越大的压力,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被族人从王位上逼下来,毕竟伽印族这一点和中原一样,不可能接受一个没有子嗣的王。
而晏染竟然在外面爱上了别的女人?
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只会让他和晏染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但反正都已经是不可能跨越的无底深渊了,债多了不愁,再深一倍两倍也没有什么分别。
晏染要恨他的话,便恨吧。
夙沙羽黯然笑了一笑,站起身来。
“今晚你就在这里睡吧。我在隔壁房间。”
之前他是太久没有见到晏染,一见之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所以逼着晏染服了那颗催情药。但他也知道,这时候晏染对他的怨恨应该已经到了最顶峰,还是不能把人逼得太紧,否则就不只是沟壑越来越深那么简单。
晏染尽管才华绝世,医术药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包括五行术数奇门遁甲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但因为身体缺陷的原因,唯独武功只能算是平平,在江湖上最多也就是第三流的水平。就算留他一个人在这房间里,他也不可能逃得出王居。
“等等。”晏染突然在后面叫住夙沙羽。
夙沙羽回过头来:“什么事?”
晏染缓缓地道:“我以前听说伽印族里有一种幻术,能够让人失去关于某个特定人物或者特定事件的记忆,你会不会?”
夙沙羽转过身。
“会,但是从来没有对人用过。”
伽印族王族里面传承下来的幻术有很多种,但是一般人只会选择其中适合自己的一种精修,夙沙羽的幻术就是能够让人陷入自己最害怕发生的事情之中。其他幻术他也会,不过这种能让人失去特定记忆的幻术,以前没有用得着的地方,他也从来没用过。
“你是想……”
“用在玉花璇身上。”晏染淡淡说,“让她永远彻底忘记我,然后你放她走,我就从此留在你身边。说到做到。”
他作为天下第一名医,自然知道能让人失去记忆的方法有很多种,五湖山庄那里就有一种叫做“梦徊”的酒,能让人忘记过去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
但是这些失忆是没有针对性的,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内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变成一片空白。玉花璇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他要让玉花璇彻底忘记他的话,等于要抹去她整整十二年的记忆,让她的思想回到十三岁豆蔻年华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这样肯定不行。
只有伽印族的幻术,直接控制的就是人的大脑和思想,才能做到抹去有关一个特定人物的记忆。如果成功的话,玉花璇仍然能记得这十二年来发生的其他事情,但是不会再记得有关于他的任何事。他会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生命中一样,在她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会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