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隆二十六年,正月初八,千柔出嫁的大日子。
虽然是冬日,但天公作美,这天的天气格外好,一大早起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很有几分暖意。
灿烂的晴光撒在身上,驱散了寒意,让人身心都舒畅极了。
按照大燕朝的规矩,出嫁当天的上午,是要抬嫁妆的。
千柔的嫁妆并不多。
虽然她已经被封为县主,但简氏恨极了她,只愿以庶女的规格将她发嫁。甚至,在庶女的基础上,还简薄了几分,只准备了四十台嫁妆。
想当初,千媚出嫁时的嫁妆有一百八十台,而且东西样样精巧,价值不菲的不在少数,有一人来高的纯色红珊瑚、古色古香的青铜鼎、闪亮到不能直视的宝石榴花百子摆件……凡是想到的,没想到的东西,简氏都备得齐齐整整的。
简氏当初出嫁时,嫁妆十分多。因千媚是她钟爱的,又要跟千柔嫁入同一户人家,简氏早下定了决心,要让千媚将千柔压下去。千柔得了县主的封号,这是改变不了的,但从嫁妆上压倒,却是极其容易之事。
故而,在给千媚置办嫁妆时,简氏从自己的嫁妆里,可着劲挑拣,将贵重之物尽数选了出来,又大手笔花银子,置办了一大批好东西。至于李家给的聘礼,自然也都尽数陪送了,一点儿都没留。
千媚嫁妆抬出去时,虽然不敢说是十里红妆,但也是引起了轰动,让人称赞羡慕。
轮到千柔的嫁妆,只有些日常用的家具,用的材料还是极寻常的枣木,做工勉强过得去,真真不中看也不中用。
这么一对比,真是云泥之别。
其实,李府下的聘礼不算少,价值也不低。
毕竟,千柔要嫁的,虽然只是庶子,且还是个不成器的,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入了皇上的眼。
便是看在显荣帝的份上,李府也不敢薄待的。
故而,聘礼比起李靖希那会儿,虽略差了几分,但只要肯全部抬出去,一点都不简薄,还很惹人瞩目呢。
虽然有丰厚的聘礼,但简氏哪肯便宜千柔,自是将东西尽数截留了,另拿了五百两银子出来,甩在管家脸上,让他自己斟酌着办。
自然,大户人家,嫡母看不惯庶女,这么干也是有的,算不得出格。
做主子的都这种态度了,管事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是立刻领会了内中深意,采办嫁妆时拖拖拉拉,一点都不用心。
旁人办嫁妆时,都是选好的,唯独顾府的管家,却是哪样差选哪样,惹人侧目。
主子、仆从齐心,搬出来的嫁妆,自然而然就很简陋了,根本没法儿看。
顾耀仁虽说了要善待千柔,但他是男人,根本就没在这上面留心。
至于那允诺给千柔添妆的顾太夫人,早将话忘在脑后了,全部的心思心血,都只放在千姝身上了。
其实,对于嫁妆一事,千柔心底早猜到了,一点儿都不在意。
东西准备得这么简薄,简氏的意图不言而喻,不过是想让她丢脸,想让李家的人瞧不起她罢了。
原因千柔很清楚,但她同样很清楚,这些东西抬出去,不止她丢脸,顾府众人也得落一个刻薄名声。
其实,她如今手头上银子有,首饰头面也有,还是太后、皇上等人给的,样样都是极好的,若是摆出来,不知能碾压多少人。
毫不夸张的说,简氏准备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及不上那副碧玉头面中一个镯子值钱。
虽然有好东西、贵重东西,但千柔个性低调,又担心简氏会觊觎,便没有拿出来,只由着简氏折腾。
暗地里,千柔早就指点绯红,让她带着浅绿、柳絮将贵重物事打点好,等出嫁的时辰到了,再随着丫鬟们的行囊一起带进李家。
绯红向来唯她之命是从,私下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很让人放心。
千柔身边,向来只有绯红三人伺候。出嫁前夕,千柔自己拿了银子出来,找人牙子买了两个身份清白的小丫鬟,打算一并带进李府。
新来的小丫鬟,千柔随口起了如意、称心的名字,又吩咐绯红,好好调教一番,来日好让她们搭把手。
如意、称心经历一段时间的历练,熟悉了每日的工作流程,渐渐可以独当一面,很让人放心。
回归到嫁妆的话题上。
且说顾府的家丁抬着嫁妆,在小管家顾胜的带领下,稀稀拉拉、无精打采朝李府行进。
上次千媚出嫁时,抬嫁妆的小厮一色都是红边黑锦新衣。衣服材料高档、做工精致,一套就得二两银子。
当时,简氏亲自发了话,抬完了嫁妆,衣服就赏给大家了,另外还给一两银子的喜钱。众小厮们自是欢声雷动,劲头十足,抬嫁妆时也就格外用心。
这一次,参与抬嫁妆的人,在简氏的示意下,好衣服不穿出来,只穿日常干活的衣服就成了。而且,众人深知主子的用意,都特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让人看了一眼就侧目,根本不想再看第二眼。
顾府、李府虽然都在京城,但相距得有些远,在两府走动一趟,要绕大半个皇城。单纯走的话,需要一个时辰左右。
这样远的距离,若是平时,自然要潇潇洒洒坐车,但今儿个抬着嫁妆,必须得步行。
这种抬嫁妆的做法,是大燕由来已久的习俗,名为“夸妆”。意思是,女儿家出嫁当天,娘家将精心准备的嫁妆抬出来,展现给众人看,表示对女儿家的重视,及夸耀一下自家家境如何富贵。
千媚出嫁时,虽不是十里红妆,但一百多台嫁妆不是小数目。送嫁的队伍延绵很长,加上好东西多,引起了轰动,吸引了半京城的人出来看热闹。
如今,千柔的嫁妆抬出来,却是引起了一阵嘘声。
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自是看得出一应东西都是些花架子,没有一件是值钱的。
四十台嫁妆,看着数目不少,实际上,二百两银子就能置办下来。
这么差的东西,也敢抬出来“夸妆”?这脸得多大,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不少人一面看嫁妆,一面拍着手,哂笑不已。
有那知道内情的,就一面笑,一面点破了抬嫁妆这群人的身份。
耳听得众人议论纷纷,指责顾府行事太刻薄,顾胜难免面红耳赤,神色间很是难堪尴尬。
他缩了缩脖子,灰溜溜站在队伍前列,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心只盼着早点到达李府,办完这棘手差事。
正祷告之际,变故突起。
转角街道上,突然闪出来一个身穿灰色衣衫的男子,大刺刺往对面街道一站,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那男子长相不俗,但穿着红锦团花长衫,做侍从打扮。
虽是侍从身份,但他气度不凡,很是沉稳大气,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出来的。
顾胜哪里料到竟出了这样的意外,自是惊讶不已,不知他的身份,更不知道他的来意,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暗自斟酌之际,那男子却冲着顾府的嫁妆队伍,大声道:“小子们,你们抬的,可是顾八小姐的嫁妆?”
顾胜忙站了出来,点头赔笑道:“的确是顾府的嫁妆,兄台有何指教?”
灰衣男子闻言,眸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旋即竟然道:“林府林大少爷为顾八小姐添妆,庄园一座,上等田地五百亩,另有金器若干。”他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二十名身穿红色衣衫的挑夫涌上来。
那群人穿着统一、崭新的衣服,两人挑一副担子,一个接一个排排站好。
顾胜木在原地,呆呆打量了一番,果然一共十担嫁妆。
不待他回神,众挑夫一拥而上,直接站在顾府众家丁前面。
众多看热闹的百姓自是又惊讶又好奇,半张着嘴巴,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头两抬的嫁妆,放着庄园、田地的契纸,看不出价值几许。但之后那八台,摆满了各色金光闪闪的金器。
仔细一看,四只赤金如意打头,其后,却是两套赤金头面,接下来是几件金镶宝盆景,样样精致,一看就不是凡品。
虽然只有十台嫁妆,但一路金光流淌,映着朝阳,闪得人睁不开眼。
这么大的手笔,登时满城轰动。
人群像炸开了一般,都兴奋起来。有那知道些内情的,洋洋得意的卖弄了起来。
路人甲道:“今儿个出嫁的这顾八小姐,就是前段时间在林府闹了一场的那位主儿。林大将军府的大少爷多刚硬的一个人,硬是被她几句话,感动得掉了眼泪。”
路人乙接着道:“哦,原来是她呀,难怪会有今儿个这一出。听说这顾八小姐被皇上召见了,一个月内,连续被下旨褒奖了两次。一个女子能得这么大的荣耀,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另一人点头道:“的确荣耀,但她是庶女,不受嫡母待见,嫁妆自然少得可怜。不过,听说林大少爷很看重她,视她如知己一般。如今,他以这么多东西酬谢知己,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众说纷纭之际,那灰衣男子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接口又道:“林府二少爷、三少爷、二小姐为顾八小姐添妆,上等铺子六间、玉器两匣、四季衣裳六箱,另有珠宝首饰若干。”
转眼功夫,又是数个身穿红衣的挑夫抢了进来,赫然是二十抬嫁妆!
围观的百姓们呆滞了片刻后,都兴奋起来,掌声、笑声、叫好声响成一片,热闹喧嚣到了极点。
又有无数的人从京城的四面八方赶来,只为了凑这场天大的热闹。
他们只以为,这就够荣耀了,却是没想到,接下来,贵公子的仆从们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还都要添妆。
如此盛况,自然让众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顾府,因时辰尚早,宾客并未盈门。
简氏坐在自己房中,嘿嘿冷笑,向伺立着的金氏道:“该死的贱蹄子,屡次让我落下风,今儿个我定然要让她的脸面丢尽!”
金氏见千柔的嫁妆如此不成样子,心中自是快意无比。
那被千柔烫伤的地方,到底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疤痕,金氏心底恼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千婷的处境,一直让金氏提着心,恨着千柔。如今,添了这么一桩事,自然而然的,巴不得将千柔弄死了才爽快。
虽恨,但顾念这千柔的身份,金氏便不敢贸然动手。
好在,有人为自己出头了。
她便笑着奉承道:“还是太太有魄力有手段。即便那贱人得了皇上的赏赐又如何?终究,她的婚事得太太操办,哼,她带着这点子东西进李府,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了。只怕阖府的人,没一个会将她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