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拓挑了挑浓黑俊逸的眉毛:“阿妈,我好歹是阿爸的儿子!阿爸的过目不忘我虽传承不到完全,但再笨,也不至于连小时候每天亲手抱着的妹妹也认错!”
妹妹一岁多时,他被送往曌国为人质。一年多后听到母亲秘密传来消息说妹妹也来了曌都,他那时不懂得太多忧虑,也不大懂得为什么他过来是地位低微的人质,而妹妹却贵为储君,只觉得能从此以后跟妹妹重聚,整个人欣喜若狂!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在曌国皇室迎接妹妹的盛宴上见到妹妹时,纵使他那时还年幼,也一眼就断然认定:这什么长安公主,根本就不是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乌云珠即使不睁眼也,比那个细细弱弱的病丫头可爱一百倍!
然而郑黯钧抱着那个孩子给他打眼色,不让他说出来。郑黯钧是父亲的亲信,一年多不见,他又亲自护送这个孩子过来,中间不知有多少他不明白的曲折。
他立即就想到:妹妹被送到这里有什么好?从此阿爸阿妈就没了女儿,妹妹也没了最疼爱她的家!看郑黯钧的眼神,是阿爸阿妈暗中留下了真正的妹妹吧?
当时他顿时便压下了所有汹涌澎湃的情绪,伸手抱过那孩子微笑起来:“妹妹长大了,哥哥差点儿就不认识你了!”
他话音一落,原本紧盯着他的姑母曌皇便放松了表情笑了。她从御座上走下来,亲自从他手里接过那孩子,转身望着大家:“朕当年有孕,天算子算出此女大贵,出生时当有天劫。越王仁慈,闻之便令王妃假孕,代朕应劫。朕深居不出。果然朕产下此女当夜适逢宫变,幸王妃日日以朕之精血受法术于腹,代朕应劫,才有朕当年乱世之中母子平安。”
他不明白姑母为什么那么说,但他看见姑母满足地抱着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假妹妹,笑容越发雍容:“三年前,因内乱未平,朕托付越王皇兄庇护此女三年。今日,我曌国皇储归来,当赐名长安!”
朝臣贵眷山呼万岁。姑母又低头笑看着他,声音郎朗地宣布:“越王夫妇于国有恩,即日起,赐越王一等亲王衔,王妃享一品诰命,长子必拓为越王世子,赐住越王府!”
也是从那天起,他的地位忽然变得和所有的质子不同,搬进了父亲离国前居住的府邸,有自己的一帮仆从下人,可以呼朋唤友、肆意山林、随意进出皇城。即使,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皇室密探远远地监视。
质子不得旨意不得随意见本国来使,因此阿爸阿妈快到的时候,他故意出外游猎,避了出去。为的就是能让阿爸阿妈毫无阻碍地入住越王府,虽然见不到儿子,好歹看看儿子的生活。没想到阿爸却主动请旨,不住越王府,而是跟别国使臣一样,住进了驿站。
对这一点,他心里不是不酸涩的。但后来知道父亲即使是如此谨小慎微,也还是等到公主宫选设宴的那天才见到姑母和长安公主,也就默然了。
来到这里十几年,他早已看明白,这个精美奢靡的国度有时迂腐得可悲可笑,内里越是肮脏龌龊,明面上越是任何礼仪规矩都要大于青天。
今天阿爸阿妈就要走了,皇室总算是稍微软化了一下规矩,没等着繁文缛节的各种请示批准,让他随着宣旨的女官一起前来,见了阿爸阿妈一面。
阿爸比起当年蓝天一般年轻俊逸的样子,如今显得极为成熟温厚,大海一般深邃宽广,只是神情不知为何有一丝落寞。而阿妈,还是他小时候那说打就打、说亲就亲的模样,装病骗皇帝也是那样地理直气壮!
但,他们总不至于以为他连妹妹是真是假都看不出来吧?这些年没敢就这件事暗传消息,难道不是因为事关重大,彼此心照不宣吗?
看着阿妈惊讶地长大嘴巴的样子,必拓笑着看向阿爸:“父王,您不是这么多年一直瞒着我母妃吧?”一定是这样了。
母妃心里藏不住事,父王让郑黯钧半路悄悄换了孩子,把妹妹藏起来了,可是阿妈却不知道。直到这次亲眼见到长安,父王瞒不住了,才告诉了阿妈真相。
必拓好笑地想:阿妈这辈子遇上阿爸,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越王妃两眼瞪得溜溜圆,满脸疑惑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越王却是已经明白必拓会错了意。明知说明真相必然让长子也对自己极其失望,心里不禁又一次发酸,却不得不苦笑着道:“必拓,不是那样的。当年父王让郑黯钧送来的真的是你妹妹,父王也不知道后来是出了什么变故才……”
必拓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去。他站直身躯,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原本就搂着母亲的臂膀格外地多加了一分力气,伟岸的身躯仿佛在受了这么多年委屈的阿妈的身后站起了一座山岗。
越王转过身去,喉间发苦地道:“你妹妹当年被桃莫颜收养,鬼城城主桃九就是她女扮男装。她现在的身份是天算子玉殊。她不认我,但肯认你阿妈。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见见她,她还记得小时候的歌谣,应该……也会认你。”
接下来便是相对无言。众叛亲离的孤寂感觉淡淡地包围在越王身畔。必拓面庞坚毅地半搂着阿妈,年轻的面容此刻深沉疏离得让人看不透。
……
纳兰蓝在花家药池里昏睡着浸泡了整整一夜之后,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君息烨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仿佛又瘦了,盯着她的一双眼依旧黑沉如地狱,地狱深处涌动着岩浆般的炽烈情绪。
纳兰蓝郁闷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看着他阴冷表象下隐藏的担忧困惑,她的心实在是软得无法收拾。
她出去的时候,他一定是很想跟着保护她的吧?可是她说不,他便一言不发地留下了,休息好了她没回,他就在这里,静静地等。就好像他还是她的手下,她的警卫员,全部的使命就是她的安危。
不是能放下她去休息,而是不愿违拗她的意愿哪怕一丝一毫。不是不担心她出去会有危险,而是更愿意让她放心。
但此刻并非温情的时刻。她略理了理思路,将今天她做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此时面对他,她已经不必再像以往只把他当君息烨时那样小心翼翼。木头在她身边,这是一份失去了十五年后又找回的感受,如此珍贵,在这个世上她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