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风光绝美,气候温暖、瓜果遍地。施主们大都性格温和,开朗率性,无忧无虑。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已是天下文士向往之都——在如今这样的乱世,处处饿殍遍野,唯独成都例外,于是,各地僧侣名士纷至沓来。
众多高僧大德在此大开讲席,传授佛经,此地俨然已成为全国的佛教中心。
玄奘千里迢迢入川求法,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向诸大德请教的机会,他不仅在多宝寺拜师问疑,还在益州各丛林寺院往来听经,除继续研究早已流行的毗昙、涅槃、成论之学,还研究新兴的法相唯识学。
他本就悟性非凡,兼之又好学深思,很快便开始在巴蜀佛教界展露头角。开坛授业的高僧大德们无不对他交口称赞,同席僧侣更是被他深深折服,并推举他登坛讲经。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武德五年(公元622年),玄奘年满二十岁,依佛制可受具足戒了。
所谓具足戒,就是圆满完全的戒,又称“比丘戒”、“大戒”,是佛教中的最高戒律。欲受戒者须是年满二十岁且品行端正的沙弥,由十名以上高僧进行举荐,方可受戒。
这些限制对于玄奘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几乎所有在蜀高僧都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深刻。这些高僧中,宝暹法师讲授《摄大乘论》久负盛名;道基法师则对《杂阿毗昙心论》深有研究;还有一位道振法师,是研究《阿毗昙八犍度论》及《迦延》的专家。玄奘都曾一一拜师求学,很快便将这几部重要的经典学得烂熟。以至于几位法师坐在一起讨论受戒人选时,竟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他——
“那孩子是真正的佛子,”慧景法师道,“从洛阳到成都,老衲主持各种法会无数,法会上的僧众常有上千,在一起讨论佛学,辩经问难时,玄奘总是最为出众的一个。”
“景师所言不虚,”道振法师接口道:“蜀地居士都爱听他讲经,很多同修视他为汉代的清流李膺、郭泰。”
“玄奘的才学只怕犹在李、郭之上,”道基法师沉吟道:“老衲数十年来常游于四方讲肆,却从未见过有少年神悟如他这般的!”
宝暹法师也点头附和,他与慧景法师均长于《摄论》,且都是名气极大的高僧大德,蜀中年轻僧侣中,有的喜欢景法师的清新,而认为暹法师过于高傲古怪,不自觉地加以贬抑;也有弟子服膺于暹法师的高论,却认为景法师讲的《摄论》过于平淡细致,时时报以冷潮热讽。而玄奘却是两家并听并学,对这两位法师都极为尊敬,且能将两家学说融会贯通,因而深得二位法师的称许。
就在法师们讨论受戒人选之时,玄奘正在多宝寺山门前的广场上讲经说法。诺大的空地上挤满了前来听经的僧人俗众。
讲经结束后,居士们照例围上前来问东问西,玄奘则一一为他们耐心解答。
突然,他感觉有人用力拉扯了他一把:“嘿,小和尚!”
玄奘吃了一惊,近些年他声名日隆,已经很久没人敢对他这般无礼了。
定睛细看,眼前是一张颇为熟悉的英俊面庞,那笑容既阳光又有几分懒散,一身天蓝色儒袍,显出几分潇洒气质——竟是多年未见的叶丹参!
“阿弥陀佛,原来是你。”
此时的玄奘已不同于年少之时,乍见故人,心中自然欢喜,语气却还是冲和平淡。
“嘿嘿,多年不见,小和尚果然了得啊!”丹参嘻笑道,“我在底下听经时,已经能感受到你身上有佛光闪耀了!”
“是啊,确是多年不见了,”玄奘感叹道,“不过居士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回到寮舍,丹参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战乱之中,颠沛流离,自然有许多的辛酸往事。好在丹参性格乐观开朗,那些往事到了他的嘴里,便全都成了可值得细细品味的故事了。
“令尊身体还好吧?”玄奘终于找机会插了一句口。
“好!好得很!”丹参道,“昨天他还念叨你呢。”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不禁泛起思念的情愫,他感慨地说道:“叶先生当真是君子菩萨,记得在长安时,玄奘使用先生传授的医方配药,治好了很多灾民的病。那段日子,庄严寺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却没有爆发瘟疫,全赖先生的功德。这一次,玄奘定要登门拜望。”
“好哇!”丹参喜道,“父亲一直惦记着你,他常说教你是最划算的事,上回多亏你救命呢。前些日子我们刚到成都时,听这里的居士们说起玄奘法师如何如何。父亲忍不住,跟他们说:‘你们说的玄奘法师啊,那是我的徒弟!’人家不信,说他吹牛,弄得他好没面子。你要是去看望他,他定会欢喜万分。”
“阿弥陀佛。”玄奘心情舒畅地诵了一声佛号。
丹参所说的“救命”一事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还是在洛阳的时候,叶先生突然得了急病,自己开了药方,居然越吃越糟,直至起不了床。
“唉,医不自医啊。”先生躺在榻上,叹息着想。
这是中医里面的一句话,很奇怪——有时候医生自己得病了却不知怎么办才好,自己开的方子用在自己身上,却不灵。
为什么会这样?按照民间的说法,就是医生其实都是在逆天而行。本来人得病就应该死的,医生非给治活了,所以会得罪阎王爷,让你自己生奇怪的病。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玄奘说:“这世间既然有医术,有草药,那就意味着这是上天给人的一条活命之路,治病怎么能算是逆天而行呢?”
然而那一次叶先生确实病得不轻。一向对背医书不感冒的丹参也着急起来,跑到净土寺,将玄奘请到了父亲的榻前。
搭过脉后,玄奘脸色轻松,只开了一味药:用甘草泡茶。
“这样就行吗?”丹参有些不信,甘草实在是太普通的药了。
“相信贫僧,应该没问题。”玄奘回望了一眼病榻上的先生,微微一笑道。
果然,几天后,叶先生的病渐渐好了起来。
事后,玄奘对丹参解释说:“先生不是病,是中毒了。”
“中毒?!”丹参大吃一惊。
“你不用紧张,”玄奘安抚他道,“叶先生是有德医师,每次配了新药总是自己先尝,天长日久,腹中积药太多,以至慢性中毒。用甘草泡茶,可解百药之毒。”
“原来如此。”丹参这才恍然大悟。
对于这个勤奋聪悟的少年僧侣,叶先生本就十分喜爱,这一次又亏他救命,更觉得是前世的缘法。既然丹参不喜学医,叶先生索性便收了玄奘做学生,悉心教授医术、针灸。而玄奘对这位医师,也是越来越敬重。
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叶先生家门上贴着有一副对联:“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在玄奘看来,这就是菩萨道了。
玄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丹参却已换了个话题:“小和尚你知道吗?这些日子,父亲正在家中预备聘礼,要去替我求亲呢。噢对了,我们提的那家姑娘你是认得的。”
“是吗?”玄奘也替他高兴,“那贫僧先恭喜居士了。”
丹参奇怪地看着他:“我说那个姑娘你认识,你就不想问问她是谁么?”
“玄奘不必问,居士若是愿意说,自己便会说的。”
丹参呻吟一声倒在了床上。
“好吧,我跟你说,”丹参今天看起来心情格外的好,直起身子说道,“还记得锦儿吗?”
玄奘一怔:“林先生的女儿?”
“不错,就是她!”丹参兴奋地说道,“来成都也有不少时日了,前些天才见到她。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小和尚你不知道,现在的她真是美极了,跟小时候完全没法比!”
她一直都挺好看的,玄奘想,只不过你小时候不曾注意罢了。
丹参不知道玄奘在想什么,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一回家就跟父亲说,我要娶她,我非娶她不可!父亲听了很高兴,说我长大了……”
“等等……”玄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居士前些天才见到她,你确定她肯嫁给你吗?”
“为什么不肯?”丹参显然很自信,“我们打小时候起就是好朋友。”
“可玄奘记得那时候,你还嫌她烦呢。”
“那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当不得真的。”丹参一摆手道。
突然又觉得有些心虚,不禁抓了抓脑袋:“说得也是啊……小和尚,要不,你帮我们念念经怎么样?求佛陀保佑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玄奘觉得好笑:“贫僧自然可以帮你。不过,若是要诚心诚意的话,最好自己念。”
“是吗?”丹参托着下巴,认真地想了起来,“哎,你说我念什么经好呢?”
送走丹参后,正好碰上要回寮舍的长捷兄长,见面就说:“恭喜四弟要受大戒了,沙弥只有受具足戒之后才可成为真正的比丘僧。”
玄奘趁机向兄长请教关于具足戒的问题,长捷一一回答,又说道:“比丘僧的戒律有二百五十条,受戒之后,可够你学一阵子的了。”
“这么多?”玄奘有些惊讶,进入佛门多年,他竟然从不知道此事,“为什么玄奘以前从未听二哥说起过呢?”
“佛制比丘戒是不可以对沙弥和居士说的,”长捷解释道,“这些戒律极为繁琐,受戒者需历五夏专门研习方可通达。沙弥居士若只是随便看看,很容易断章取义,用僵硬的框架来看待比丘。说不定会因此造下口业,惹出麻烦。再说,沙弥居士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只要守好自己的戒律,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可是,比丘戒又为何要制定得如此繁琐呢?”玄奘心中颇为不解。
在成都城南空慧寺的长廊下,道基法师对玄奘说道:“比丘戒条之所以如此之多,就是要僧众藉由戒律的规范,以养成足堪住持佛法,成为人天师范的僧格,使正法得以久住。故而佛陀所制定的戒条内容包括比丘们对一己道德的提升,对教团应负的责任以及微细的威仪行止等,种类很多,计有数百条。”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原本是东晋慧远之弟慧持入蜀所建之“金渊精舍”,后又名“龙渊寺”,近些年为避唐王李渊之名讳而更名为“空慧寺”。
玄奘之所以从多宝寺移居到这座著名的寺院,暂时结束了有系统的全面从师受学,是因为他要在这里坐禅读经,调适身心,准备受戒。而道基法师正是他受戒的教授师。
“这些戒条在佛陀的时代就已经有了,是吗?”玄奘边走边问道。
“是的,”法师答,“其实,在佛陀成道后的最初十二年内,并未给僧团制定任何戒条,他只是随机宣说他所悟证的佛法。根利之人在听闻佛法时,即闻即悟,当下就能心与道合,达到断恶修善和利益众生的目的,因而也就能获得解脱。
“然而十二年后,等到佛法广大弘传,出家的人越来越多,僧侣中就不免龙蛇混杂,凡圣同居,有人出现了违背修道精神的行为,于是佛陀便因事制戒,告诫弟子们‘以戒为师’。对了玄奘,你可知为何要选择在这空慧寺举行授戒仪式吗?”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慧持法师的栖止之地吧。”玄奘答道。
道基法师点了点头:“很多人都知道在庐山结社念佛一心想要往生极乐净土的慧远法师,却不知其弟慧持大师也是龙天师表。他们兄弟二人都曾师从于东晋的道安法师。”
玄奘恍然大悟:“道安法师乃东晋名僧佛图澄的大弟子,是第一位为中原佛寺制定戒规的人。”
“不错,”道基点头道,“慧持大师一生精严持戒,从无懈怠之时。晋安帝义熙八年,大师对弟子们说:持戒犹如踩在平坦的大地上,各种善事善因才可能由此生长,你们无论是行、住、坐、卧,都应该严谨奉行。言罢坐化,春秋八十六岁。”
说罢看着玄奘:“现在你明白为何要在这座寺院里授戒了?”
玄奘合掌道:“多谢师尊开释,弟子明白了。”
来到叶家,一股熟悉而又亲切的药草味儿扑鼻而来,熏得他都要醉了。更让他心中生敬的是,门上依然贴着那副旧对联: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再次见到玄奘,叶先生自是欢喜异常,当即跟他讨论起有关医术方面的问题来了。
“这次决定来蜀中,可真是来对了!”先生满面红光,兴奋地说道,“好地方啊!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说罢递过来一株翠绿的小苗。
玄奘接过看了看,道:“这是枸杞。”
“想不到吧?”叶先生笑道,“这东西在咱关中是宝贝,平常难得一见,这里却满山都是!你再看看这个。”
他又递过来一株看上去颇为奇特的植物。
“这是何物?”玄奘惊讶地问道,“玄奘来蜀地已有三载,竟从未见过此物。”
“没见过?”叶先生立即得意起来,“这叫做‘七叶一枝花’!主要生长在楚地,蜀中确实不多见的。楚人都说,此物治痈疽便如用手拿一样!我在山上转了好几天才发现了几株。”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感动:“先生真乃良医也!却需注意身体。”
“无妨!”叶先生笑道,“我身体还好着呐,还能看着孙子长大!”
说到这里他又颇有意味地看了看玄奘,爽朗地说道:“孩子,还俗吧!等我给你和林家姑娘红红火火地办上一场婚事,再给丹参说上一门好亲事。然后,咱爷儿几个就一块儿行医济世!”
玄奘大吃一惊:“叶先生……您……您说什么?”
“别不好意思了,”叶先生呵呵一笑道,“我都知道了!林家姑娘喜欢你,这没什么。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再说还俗娶亲的和尚多着呢,只要真心真意,想来佛祖也不会怪罪的。你不用在乎丹参,他也就是心血来潮。等过几日,我再请人给他说上一个漂亮姑娘,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玄奘越听越晕,不明白叶先生何以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叶先生,玄奘相信您是一片好意。只是,玄奘自幼出家,虔心向佛,再过几个月,就要受具足戒了,先生这时候提还俗娶妻之事,莫不是在拿玄奘开玩笑吗?”
听了这话,叶先生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原来,自打丹参随父到林家参拜林居士时见到锦儿,就被她所倾倒。得知已经十七岁的锦儿依然待字闺中,丹参更是欣喜若狂,回到家中就对父亲说,此生定要娶她为妻为可。
叶家与林家原本就是世交,丹参想娶林家姑娘,这对叶先生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之事,于是立即备下聘礼,向林家正式求亲。本以为林家也定会顺水推舟,玉成这一美事,谁知林先生却是一脸的唉声叹气。
理由无他,林家小姐不愿意嫁人,逼急了,就以出家为尼相威胁。
两位父亲谁也不知这姑娘犯了什么邪,倒是母亲了解闺中女儿的心思,她告诉丈夫,锦儿已经心有所属,她喜欢的竟然是那个少年法师玄奘。
林居士顿时大怒,这等既得罪佛祖又耽误女儿的事,不是胡闹吗?
而叶先生却有些误会了,尤其是听林夫人说起在汉川之事时,便误以为两个年轻人已经暗中相恋多年,只不过摄于戒律而不敢说出口罢了。
“我早说陈祎不该出家的,”叶先生心想,“年轻人就是面皮嫩,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呢?和尚还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他只是个沙弥,并非受过大戒的比丘。”
他一来生性坦荡,二来对玄奘本就十分偏爱,三来又觉得自己的儿子与锦儿已经多年未见,就那一面之缘实在无法与人家的两情相悦相比,若是勉强娶来,人家女娃娃成天价郁郁不乐,自己的儿子也不开心不是?倒不如索性成全了那对有情人,也是一桩美事。
这样一想,当即爽快地说道:“二位不必为此烦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
说罢,大笑着出门而去。
可是如今看来,玄奘压根儿就没有还俗娶妻之意。叶先生这才明白过味儿来,感情这林家女娃同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样,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嘛。
这样想来,叶先生竟又觉得,丹参和锦儿才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啊。
玄奘刚走出空慧寺,迎面就碰到了锦儿,看来,她已在此守候多时了。
“我想出家!”她红着眼圈儿,直截了当地说道。
玄奘心中暗暗叹气,不禁想起了一句话——缘是注定的,谁和谁见面也是注定的。
只是,我的心魔真的就这么强吗?
略略定了定神,他斟酌着对锦儿说道:“出家是件大事,岂能凭一时的意气而为?这样就算出了家,道心也不会坚固的。”
“我不管!”锦儿执拗地说道,“你道心坚固,我怎么就不坚固了?你瞧不起人啊?”
玄奘被噎了一下,但他想,这女孩儿很明显不是真心想出家,自己还是尽量劝她回头的好。
当下耐着性子说道:“施主,出家也须随缘,强求不得。你若果真与佛有缘,自然会有结果。”
“那你出家是随缘吗?”锦儿不客气地反问道,“你敢说这不是你硬要做的选择?有些事情不努力是得不到的,就像你不念经能成佛吗?”
听了这话,玄奘一时竟无话可说,他不想为此多生事端,只得说道:“好吧,檀越若真想出家,成都倒是有几间女众寺庵,你可前去问问。”
往前走出几步后,他又回过头来,对着身后一脸谔然的锦儿说道:“若真的出家了,就好好修行吧。”
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锦儿不禁泪流满面,伤心得啜泣起来……
玄奘走到大殿门口,却见景法师正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开弓没有回头箭,”老法师声音徐缓地说道,“玄奘,你真的决定领受具足戒吗?”
“这是弟子多年的夙愿。”玄奘平静地说道。
“善哉……”长老垂目合掌,不再多说。
寂静的夜晚,一盏灯火,在古老的禅房内静静燃烧,室内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
玄奘独自静坐在蒲团上,从暮色初起到现在,一动不动。却发觉自己怎么也定不下心来,锦儿那双晶亮的泪眼时不时地在他的眼前晃动,晃得他心烦意乱,难以安定。
“阿弥陀佛,”他对自己说道,“这是我的心魔啊,魔由心生,亦由心灭……”
可是要灭魔并不容易,山寺的夜晚静得可以听到烛火晃动的声音,至于那不平静的心跳声就更是挡都挡不住了。
既然无法入定,那就诵经吧。
打开面前的《楞严经》,那里面有七处证心,八还辩见,有佛陀的微笑和智慧,也有阿难的困惑与伤泣……
心海之中云起鸟腾,见动尘起,虚构的意境还原出生命本来的真实。
经卷始终无法将一颗纷乱的心定下来,玄奘喃喃自语:“念起即觉,不动不随……”
他索性起身起座,来到窗前。
这才发觉,窗外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已飘满了蒙蒙细雨,暮春的雨看上去诡秘而美丽,那有节奏的“沙沙”声就像佛祖慈悲的开示……
“你这小和尚!”门“咣当”一声被撞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声打断了玄奘的沉思,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冲进来了。
“平常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却原来都是假腥腥的!对一个女孩子也如此的残忍!”丹参气愤难当,声音都有些变了。
玄奘回过头来:“我如何残忍?”
“锦儿一个花朵般的女孩子,你却要她出家为尼,这难道不是残忍吗?”
玄奘摇了摇头:“居士搞错了,第一,玄奘从未要她出家,是她自己要这么做的;第二,出家为尼是功德事,如若真是她本人自愿,此事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本人自愿?”丹参气极道,“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你居然忍心这般堵她的话!你,你……你太残忍了!”
“居士,”玄奘平静地望着他,“你不是早就跟我说过,想要娶她为妻吗?”
“我是有这个想法!”丹参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起案上的茶碗就喝,“因为我喜欢她。可这是我自己的感情,与她无关!我知道她喜欢的是你,这没什么,只要她开心,我怎么样都行!”
玄奘心里升起一种感动:“阿弥陀佛,居士一片真心,上天都会感动的,她又岂会不明白?玄奘觉得,你们两个才是真的有缘。”
“你拉倒吧!”丹参对这样的话并不领情,不屑地说道,“说什么随缘啊?她喜欢你,这难道不是缘?她对你的爱,难道上天就不会被感动?你为什么要抛下爱你的女孩子而独自一人念经参禅悠闲自在?这是随缘吗?你不认为你这样做很自私很残忍吗?”
“我与她并没有缘,”玄奘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我们两个真有缘的话,我也会喜欢上她的,我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地还俗,那样才是缘。”
“你没有爱上她,是因为你的脑筋出了问题!”丹参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不明白,这和尚有什么好当的?倘若全世界的人都出家当了和尚,人人都没了子嗣,这人类世界岂不是要灭亡了?”
“居士会去当和尚吗?”玄奘反问道。
“我?当然不会!我想都不会想!”丹参愤愤地说道。
“那不就得了?”玄奘微笑道,“这就说明全世界的人不会都当和尚,至少还会剩下一个。”
丹参被他这句话噎得哭笑不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玄奘站在窗口处,望着从房檐上垂挂下来的雨帘,缓缓说道:“再过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菩萨下生凡间,成为弥勒尊佛,渡生无数。那时娑婆世界所有众生都修持十善业;那时人寿八万四千岁;那时山河大地一马平川,自然谷物应时而生,世界变得极为庄严殊胜……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众生修持十善的共业所致。”
说到这里,玄奘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丹参:“居士你想想看,只是修持十善业都会导致世界如此变化,如果大家都出家,修持沙弥戒乃至比丘戒,又会怎样?”
丹参不禁一呆。
玄奘自己回答:“我来告诉你,那时这个世界就是娑婆净土,是一个以你目前的知识无法理解的,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涅槃世界!一个不生不灭的世界,一个不垢不净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一个没有轮回的世界!你还担心没有子嗣?你很喜欢六道轮回吗?”
“你说的这些都是想象,我不信,”丹参打断他道,“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你所说的人类会灭亡的场景,难道就不是想象么?”玄奘道,“你又能否证明给我看?”
看到丹参被噎住的样子,玄奘又道:“其实,想要证明我们谁说得对倒也不难,你可以叫全世界的人都出家试试。”
“这还不难?”丹参瞪着眼睛道,“这我怎么能办得到?”
“你既然办不到,还问什么呢?”玄奘道,“你自己都知道让所有人出家是办不到的事情,那你的担心岂不是屺人忧天吗?”
丹参先是语塞,但随即又反应过来:“那么你来!小和尚,你让所有的人都出家,或者都修持十善业,以证明佛没有打妄语!”
玄奘摇头道:“我也做不到,因为我只是一介凡夫而已。我知道娑婆世界的众生还没有这份福气,所以我压根就不会问这种根本不存在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沉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玄奘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我希望命终之时能够得生弥勒菩萨的都史罗天,听佛说法,将来随佛下生,普渡众生,让所有的人都能够离苦得乐……”
“你还是先渡一渡你身边的人吧!”叶先生一步踏了进来,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锦儿不见了!”
“什么?!”丹参“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
“我若是知道,还用得着上这里来吗?”叶先生慢悠悠地说道。一转身,却见玄奘已经快速披上了蓑衣,忙问:“你干什么?”
“找她去。”玄奘简短地回答,便一头扎入雨中。
“等等,我也去!”丹参也冲了出去。
锦儿是在白天踏入这个山谷的,原本她只是出去散散心,也顺便了解一下修行人在山间的感受。如果说,早晨她对玄奘说自己要出家只不过是一时赌气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
“哼!”她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中忿忿不平,“小和尚,别以为你看透了我,你以为我真不敢出家吗?”
傍晚时分,一直阴沉的老天突然下起雨来,气温骤降,锦儿浑身冰冷,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想这样的天气,父母定然会为自己担心,赶紧折回。
谁知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有一种刺骨的感觉。她的心也变得阴冷阴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难过似的。她自伤自怜,边走边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