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了数日,玄奘的身体恢复了许多,已经可以在烽火台的四周自如地行走。
王祥站在烽火台上向远处瞭望,看到玄奘,高兴地朝他招手:“大师,快上来!”
玄奘手执荆杖慢慢爬上烽台,站在这茫茫戈壁的制高点,向四处张望了一下,不禁感叹,难怪那天晚上自己会被发现!
站在高处,四周所有的一切均一览无余,树木,水潭,就连他留在水潭边上的凌乱足迹都清晰可见。
“别看咱这只是座小小的烽火台,可也算是铜墙铁壁了。”王祥得意地说。
玄奘点点头,由衷地认同这句话。
“那些胡杨长得可真是奇怪!”看着水潭边那几棵虬曲的胡杨树,玄奘自言自语道,“贫僧路经河西,一路所见,都是些红柳、胡椒,可是自打过了玉门关,便只有这种树可见了。”
王祥笑道:“法师你有所不知,沙海之中也只有这种树能活下来。河西地区的老人都知道,此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玄奘惊叹不已,望着那些虬曲的树干,心中感佩万分。
树尚如此,人岂不如?
“胡杨的种子其实很脆弱,”王祥道,“如果七八天内找不到潮湿的地方,它就会枯死。但它也有自己的本领,能乘风飞到数十里乃至上百里外,如果恰好碰上了水,它就会拼命扎根,仅仅两三天内,就能扎入沙地十余丈,然后,舒枝展叶,长成一株新的胡杨。”
玄奘感叹,我们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沙漠里的一粒脆弱的种子?
王祥接着说道:“法师若能在沙海中见到这种树,便可在树的附近找到水。要知道在这千里大漠之中,没有比胡杨更会找水的了,它们的根系就是为找水而生的。”
玄奘不禁一喜:“居士的意思是,放玄奘西行吗?”
王祥眼中不禁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好几天,直到昨天夜里玄奘睡下之后,他还专门将第一烽全体军士召集起来,商议此事。
第一烽里大约有二十多个士兵,每个人都让玄奘写过家书,而且大都不止一封。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让他们同这个远方来的法师产生了深厚的情谊。
所以王祥一开口,士兵们就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绝不能把法师交出去,他可能会被处死的!”
“听说上个月,玉门关就砍了好几个私度关的!”
“即使不被处死,也会被流放,总之讨不了好去!”
“你们讲的或许没错,”王祥沉吟着说道,“但是咱们这小小的烽火台是藏不住人的,他又不肯去敦煌,不交出去怎么办?放了他?”
“放了他吧,”石大壮恳切地说道,“法师只想西行求法,普渡众生,对国家对百姓都是无害的,就算他是私度,也已经受到了惩罚,就不要再继续伤害他了。”
王祥问:“那他万一要是突厥人的奸细,怎么办?”
士兵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拿脑袋担保,他不是!”
大力叹道:“王校尉,咱们守关多年,不说阅人无数吧,也算见多识广。您见过这样的奸细吗?一个奸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干净的目光?”
王祥点头承认:“你说的没错。只是,咱们把他交上去,他有可能死,也有可能活。他是朝廷发文要拿的人,无论是玉门关还是凉州都督都不会杀他,而是将其押解回长安。到时候,说不定圣上敬他是个高僧,给予赦免也未可知呢。可如果咱们把他放了,只怕他死在路上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那样岂不是反而害了他?”
士兵们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理,于是沉默了。
这时候,拴柱突然开口道:“法师一心西去,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也是死得其所,好过被抓回去。”
这话一说,其他士兵都连连点头。
王祥也觉得有理,于是最终下定了决心。
“弟子放法师走,”王祥对玄奘说道,“但是法师你须答应弟子,不要走北边东突厥人的领地。”
玄奘大喜过望,立即合掌谢道:“居士尽管放心,玄奘本来就计划走莫贺延碛道的。”
王祥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凄然。
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眼前这个文弱书生能够闯过八百里莫贺延碛。
正想着是不是再劝说几句,却听玄奘说道:“那么,贫僧这就上路西行去了,居士多多保重。”
“不必这么急吧?”王祥道,“大师伤还未愈,不如再多住几日。”
玄奘道:“居士好意,玄奘心领。只是玄奘离开长安已近半载,其间多有阻滞,至今尚未能走出国门。玄奘自觉业障深重,心中惭愧不已,唯愿速行,不敢再行耽搁。”
王祥情知无法再劝,只是用手往西一指:“大师请看……”
玄奘早看到了,他所在的蜂火台地处这戈壁沙漠的海洋里,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从这里向西望去,茫茫一片,是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荒凉。
“居士不必担心,”玄奘目光平静地望着远方道,“这大漠看似可怕,其实也有很多人走过。他们都不惧,玄奘又有何惧哉?”
王祥苦笑:“大漠暂且不说,法师打算怎么过后面的四座烽隧呢?”
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麻烦。
玄奘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方才说道:“玄奘会倍加小心,希望佛祖保佑吧。”
王祥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僧侣,似乎想从这轮廓分明的面容上看出什么来。多年之后,他还常常回想起这一幕,想起玄奘平静而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没有绝望和恐惧,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与坚定。
“既然如此,弟子不敢再强留大师。”其实也留不了,他只能叹息着说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大师就再歇息一晚,待弟子为大师准备好干粮饮水,明日当亲自为师指路。”
“多谢居士。”
得知法师要走,守烽将士们都围了过来,依依不舍地同他道别。
王祥拿过来一只大水囊,比玄奘原来的那只至少要大出一倍。
“有了这个大水囊,走沙漠就安全多了。”王祥说道。
玄奘合掌称谢。
看到这只大水囊,士兵们也都打开了话匣子——
“俺早就觉得法师原来那个水囊太小了!”虎子说,“赶路之人,每天都要喝很多的水,而这里是沙漠,找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虎子说得对!”大力慢悠悠地说道,“装水的家伙一定得结实,个儿大!”
由水的话题展开,大伙儿七嘴八舌地为他即将的沙漠旅行出起了主意——
“法师睡觉的时候,别靠马匹太近了,”拴柱提醒道,“也别睡在灌木丛的旁边,不然那些该死的虱子会在你身上做窝!”
“记住,如果水喝光了,就别再吃东西了,不然死得更快。”福贵说道。
石大壮突然想起一事:“法师早晨起来时,一定要先把毡毯和鞋子抖一抖。不不不,不是为了倒沙子,是因为那里面很可能会进去蝎子。”
提起蝎子,大家的话可就更多了——
“要是不小心被蝎子蜇了,可千万别动!”大力提醒道,“蝎子蜇人虽然很疼,但一般不会要你的命,如果你去抓它,没准儿会让它再蜇一下。”
“这俺们可不是骗你!”福贵神秘兮兮地说道,“就算是一只已经死掉的蝎子,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它的尾巴,还是有可能被蜇到!”
“你们这些臭小子,就别再吓唬法师了,”王祥走过来说道,“法师不用担心,蝎子是大漠里最普通不过的东西,被蝎子蜇也是常有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法师慢慢就会知道了。”
“不不不,还是先说明白的好,”大力道,“法师你一定要听俺们的话,不然可就有你好瞧的了。”
玄奘心中感激万分,起身合十,对着众守军团团一揖:“玄奘多谢诸位居士大恩。”
又是一个清晨,当玄奘推开房门时,惊讶地发现烽中所有的将士竟然都在门外等他。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中只有几颗被冻结的星星,泛着清冷的光。
士兵们口中哈出的热气,在他们身周结成一片白色的雾霭。
见他出来,王祥走过来道:“水和食物,弟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大师这就动身吗?”
“多谢居士,”玄奘合掌道,“贫僧想趁着天光早点出发。”
“也好,”王祥黯然道,“这样明天晚上还来得及赶到下一烽。”
这时,虎子已将老马赤离牵了过来,几个士兵一起将行李架到它的背上。老马平静地站在那里,嘴里还在安详地嚼着草料。
“这马已经老了,真的能行吗?”石大壮小声嘟哝了一句。
玄奘看着这个将他一箭放倒又为他裹伤的小兵,不禁朝他微微一笑。
他笑得轻松温馨,石大壮的眼圈却止不住地红了,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王祥叹道:“你们都呆在这里,我去送送大师。”
茫茫戈壁,壮阔中透出一片苍凉。偶尔可以看到一些抗热和抗旱的植物点缀其间,更多的地方则是纯粹的不毛之地。
急促而有节奏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两骑由东向西疾驰,所过之处,扬起一片高高的沙尘。
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直到看到几棵虬曲的树,两匹马才停了下来。
王祥从马上跳了下来,紧接着玄奘也下了马。
“居士请回吧。”玄奘道。
王祥看着他,犹豫着问:“不知大师要去的西天佛国,究竟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
“玄奘也不知,僧人的终点是自己的心灵。”
王祥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热泪几乎汹涌而出。他抬头掩饰了一下,指着远方道:“大师从这个方向一直往前,有一条捷径,可直达第四烽!”
玄奘惊讶地看着王校尉,他没有想到,这个边关守将竟会向他泄露如此重要的机密。
王祥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道:“虽然需要多走一天,但能避开二、三烽,还是值得的。第四烽校尉是我的同宗,名叫王伯陇。他虽是个粗人,却是心地良善。你到那里之后,就直接去找他,那个大水袋他认得。”
玄奘只觉眼中发湿,道一声:“多谢居士……”
他心中激动,声音都有些哽咽。
王祥合掌道:“不必客气,大师保重!”
“居士保重!”
玄奘说罢又跨上老马,双手抖了抖缰绳,老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精神抖擞地朝着茫茫戈壁奔去。
王祥牵马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清瘦孤单的背影在清晨透明的尘霭中渐行渐远……
有了王祥的指路,玄奘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不到两天,就已经来到了第四烽下。
这座烽火台建在一座小山包上,用土墼砌累,夹层用芦苇层层迭压,烽台下是一片胡杨树林,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了沙泉。
此时已是凌晨,残月西垂,清冷的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玄奘牵着马,在月光下快步走着。
那片胡杨林看上去很黑,挡住了高高的烽火台。看这样子,直接取水也不会被发现。
玄奘想,还是不必去惊动守军了吧,自己毕竟是私渡,何必拉那么多人下水呢?沙弥道整说得没错,私渡就得有个私渡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朝那片树林走去。
谁知尚未走到,烽火台上突然火把通明,一个士兵高声喊道:“谁?干什么的?!”
玄奘尚未开口,一支飞箭已经疾射过来!
幸好他心中早有防备,身体一侧,那箭紧贴着肋骨从身旁呼啸掠过,正落在赤离的脚下。
老马吓得前蹄跃起,仰天一阵嘶鸣。
这时又有两枝箭飞了过来,杂夹着更多士兵的喊声。
玄奘高声喊道:“不要放箭!贫僧是长安来的僧人,找王伯陇校尉!”
一个士兵喝道:“把马牵着,自己走过来!”
玄奘赶紧拉住马缰,用手拍拍马背,安抚了一下惊魂未定的老马,然后一人一马乖乖地朝烽火台走去。
可能是由于已在戈壁深处的原因吧,相比第一烽,第四烽要简陋许多。
同样,相比王祥的复杂,同为守烽校尉的王伯陇也显得头脑简单得多。
“你就是那个从长安来的,要到西天去的玄奘和尚?”人高马大的王伯陇站在厅中,瞪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满身尘土的僧人。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玄奘。”
王伯陇哈哈大笑:“真好玩!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听说,好端端的人要去西天的!”
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问道:“法师可知,去西天有一条捷径么?”
“玄奘不知。”
“啧啧,这都不知道,还高僧呢!”王校尉一面说,一面“刷”地一声抽出一把弯刀,得意地比划道,“你拿着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不就到西天了?这法子多简单!又快又省事儿!”
说罢哈哈大笑,周围的士兵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玄奘并不觉得对方的话有什么可笑,他正色道:“校尉大人差矣,贫僧要去的地方不是西天,是天竺。”
“那不都一样吗?”王伯陇仍在笑。
“不一样。”玄奘道。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王校尉终于止住了笑。
“西天远在极乐世界,天竺仍在娑婆世界,二者距离不可以道里计。”
王伯陇挠挠头:“你是说,一个远一个近,不是一个地方?”
玄奘点头:“正是。”
“可我觉得都差不多嘛,”王伯陇道,“你说的那个西天,我知道啊,就是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嘛,要死了之后才能去。这没错吧?天竺也是佛土,跟极乐世界有啥区别?”
这个王伯陇虽然看上去是个粗人,又喜欢开玩笑,总算对佛教还不是一窍不通。
但是玄奘还是觉得,跟他有些缠杂不清。
有些事情不是不能解释,而是解释起来需要时间。
他用最简单的话回答说:“天竺国在娑婆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王伯陇立即追问:“难道极乐世界便不存在?”
玄奘道:“我说的是天竺国在娑婆世界的存在。极乐世界当然存在,只不过是以居士你不理解的方式存在的;而天竺国,却是以你能够理解的方式存在的。”
王伯陇张口结舌,好半天消化不过来。
不过他的兴趣显然还在玄奘本人的身上,因而很快就将什么娑婆世界、极乐世界抛到了脑后。
“算了算了,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吧。”
他背着两只手,饶有兴味地围着玄奘绕了几圈,带着几分研究的口吻说道:“真是奇怪,你这和尚瞧上去文文弱弱的,也没三头六臂啊,怎么大唐的边关对你来说就形同虚设呢?”
见玄奘没有答茬,他又问道:“哎,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从瓜州跑出来的?又是怎么通过葫芦河和玉门关,到这里来的?”
玄奘皱了皱眉,他当然不能提李昌、石槃陀等人的名字,可是,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略想了一想,玄奘答道:“这都是靠了佛祖和菩萨的慈悲加护,玄奘才能到达这里。”
这话等于没有回答,但这又是一名佛教徒最为稳妥的回答。玄奘也并没有打妄语,因为他的的确确就是这么认为的。
正因为有了佛菩萨无处不在的关照,我才总是能够遇到贵人相助啊。
希望这一次,佛陀依然与我同在。
让玄奘惊奇的是,王伯陇对他的这句话竟没有丝毫的怀疑,而是爽快地说道:“没错!真正的高僧都是有佛菩萨相助的!当初我皈依的时候就知道了。”
“校尉是在敦煌从张皎法师皈依的吧?”玄奘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王伯陇问出这句话后,又想起来似的自己回答道,“是了,肯定是那个小白脸王祥跟你说的。”
玄奘没接这个话,算是默认。
王伯陇回身喊道:“来人!赶紧准备素斋,再收拾间干净点的屋子,给贵客住!”
玄奘合十行礼:“多谢居士。”
在第四烽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后,玄奘的精神竟是出奇的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决定上路。
可是王伯陇却不在烽火台内。
玄奘向一个士兵说明缘由,那士兵道:“王校尉到沙泉边上取水去了,我带您去找他。”
“多谢檀越盛情。”玄奘道。
士兵笑了,对玄奘说道:“法师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您知道吗?大概一个多月前,玉门关派人送访谍来,说是朝廷要捉拿法师。送谍的人刚走,王校尉就跟我们说,这个和尚,要是真能走到咱这里来,那绝对是个大英雄!咱就算抓了他,也得先跟他喝一杯,交个朋友!”
玄奘感慨,王伯陇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坡下小树林中竟有两眼泉水,两泉南北相距不过数十步,就像沙漠的两只眼睛。第四烽校尉王伯陇就在那口较大的泉边。
看到玄奘,王伯陇得意地说道:“法师你看,别的烽火台都只有一泉,我这里有两泉,所以又叫双泉烽!”
玄奘俯身掬起一捧水,清凉的泉水如透明的玉石般,在他的手心里闪动着光泽。
他取出滤网和王祥赠送的那只大水囊,“咕嘟咕嘟”地滤水灌水。
这时一个士兵牵马过来,王伯陇接过缰绳道:“法师有那个大水囊,直接走莫贺延碛就行了,第五烽不要过!”
“为什么?”玄奘抬头问道。
“叫你别过就别过,问那么多干嘛!”王伯陇瞪着大眼说道。
见玄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王伯陇凑到他跟前道:“你可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我跟你说,第五烽那个校尉,那脾气,我可是知道的。要是让他抓到法师,肯定是问都不问,直接剁成八瓣儿,顺便再洒上点盐,拿来下酒!嘿嘿,到那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法师。”
“多谢居士好意。”玄奘道。
此时水囊已经灌满,玄奘直起身来,一面用细绳将囊口扎紧,一面又问道:“只是不知这袋水够不够走出莫贺延碛?”
“当然不够!不过没关系,你跟我来。”
王伯陇一面说,一面带着玄奘走出小树林,指着一个方向道:“你瞧,由这里向前,行百余里路,有个野马泉,法师可到那里去取水。”
玄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眼前除了茫茫黄沙,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知道,同王祥一样,这位第四烽的校尉也给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边防秘密。
还真是,山高皇帝远,佛法却无边啊!
带着深深的感激,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玄奘与檀越素不相识,檀越为何这般帮我?”
王伯陇咧开嘴笑了:“法师啊,我王某是个粗人,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英雄豪杰。您一个出家人,能孤身走到这里,实在让王某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玄奘心中一滞,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是“英雄豪杰”。在这之前,在李大亮、独孤达、李昌以及王祥等人眼中,他一直都是个文质彬彬的学问僧,浑身上下充溢着佛家灵动出尘的气息,外加几分学者的书卷气和孩子气。
王伯陇不知道,正是大唐的边关,给玄奘在这层儒雅的底色上又染上了一层英雄气。这也是玄奘有别于其他学问僧,并最终实现西行取经壮举的最重要的气质。
“切记不要走错了方向,”王伯陇提醒道,“若是没有了水,法师在这沙漠之中绝活不过三天!”
玄奘点头合掌:“多谢居士提醒,玄奘记下了。”
“若是实在找不到野马泉的话——”王伯陇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迟疑着说道,“法师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求生……”
“居士请讲。”
“杀马,”王伯陇道,“可支撑三五天之久,很多商人和军士都是这么干的!”
玄奘的脸色一霎时变得极其难看。
小白龙的身影又难以抑制地出现在眼前,令他的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不!”他脱口而出。
“法师别冒傻气,”王伯陇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像个老朋友似的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们出家人不杀生,可是事急从权啊!再说若是没有了水,马也活不成。能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强。”
玄奘闭上眼,不再说什么,他知道王伯陇这么说完全是出于好心,但他同时也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出杀马求生的事情来。
“我就不远送了,法师路上多加小心!”烽火台前,王伯陇抱拳致意,玄奘忙合十回礼。
几个士兵站在校尉大人身后,目送玄奘离去。他们看到那远行的智者只身一人穿过雾霭,他的背影消瘦而又孤寂,风吹起僧袍的下摆左右摇晃,孤独的身影在这茫茫大漠中显得极为弱小又极其庄严。
王伯陇突然感慨起来,回身对士兵们说道:“你们这些小子,成天价舞刀弄棒,有谁敢说比这位法师更英雄?”
一个士兵点头道:“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说什么呢?”王伯陇一瞪眼,“我跟你们说,高僧的头顶上都有菩萨保佑的,你们看不见吗?嘿嘿,当然了,我也看不见。不过你们想想看,要是没有菩萨保佑,他一个文文弱弱的和尚,能走到这里来吗?行了!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赶紧回去操练去吧……”
离开第四烽已经很远了,身后再也听不到追兵的喊杀声,还有讲了一辈子的乡音。玄奘抬起头,目之所极是苍茫无际的戈壁沙海,赤地千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热风抢地,黄沙卷天……
这便是那个传说中令人生畏的莫贺延碛?这便是那个足以吞没任何人烟的疯狂地狱?
对于莫贺延碛,他承认是有些畏惧的,在偷渡边关的这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大沙漠,他已经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
回首东望,那身后的如铁雄关依然依稀可辨,长安城的礼佛诵经之声还如雷在耳——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故土?
玄奘双手合什,向着东方故国的方向,深深一拜。
别了,我的故国!
许久,他终于回过头来,牢牢地握住马缰,迈步踏进沙漠,在沙地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足印。
狂沙漫过,足印旋即不见……
大唐贞观二年即公元628年初春,玄奘踏入莫贺延碛。这时距离他从长安出发,已经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
他平生第一次面对如此浩瀚的大漠,眼前,无数的沙丘星罗棋布,大大小小,一直延绵到视线的尽头……
西部天空的边缘,是直插入云霄的冰山雪峰,晶莹剔透洁白无暇。
玄奘就以这些雪峰为参照物,一路向西。
瓜州商人们所说的“四大邪门”,他很快就都体验到了:白天的酷热,夜晚的森寒,黄沙漫漫,鬼火飘忽,凄嚎遍耳,再加上那干燥得仿佛能发出声响的空气,以及忽软忽硬时时崴着脚的沙土,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死亡的世界。
那些老干虬枝、傲立戈壁的胡杨树不见了;那些又尖又硬,一不小心就会划破肌肤的骆驼刺不见了;甚至,那些在河西无处不在,常趁他睡觉的时候钻进他的芒鞋和衣袖,给他增添了不少麻烦的沙漠蝎和食金蚁也都不见了。
从进入莫贺延碛起,玄奘就再也没见到一个活物,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死亡之海。
玄奘走了一整天,目之所及除了天边的雪山,就是绵延万里无边无际的沙丘。
刚开始的一段路上,人马的遗骨随处可见,它们散落在沙石之中,不时地提醒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然而很快,连这些东西也不容易见到了。
好容易等到太阳落山,森然的寒气就开始笼罩大漠,仿佛有人从天上往下倾倒冰水,尖锐刺骨。
他在沙丘上挖了一个洞,钻进去后又从洞里面掏沙子盖在身上,把自己埋了起来,只露出鼻子和嘴巴。
这法子是第四烽的士兵们教给他的,黄沙里还保有白天的温度,非常温暖。玄奘又累又乏,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其实这么做也很危险,一旦遭遇狂风,就要被活埋了。士兵们说,沙漠中的风暴可以把整座沙丘刮到天上,再将散乱的沙子抛洒下来。人若在里头,会被活活撕裂。
好在这样的风暴基本上都发生在白天,有些没有经验的旅人大白天的把自己埋在沙丘里休息,结果往往死得很惨。玄奘这一路上经常见到一些零零碎碎的骸骨,就是证据。
凌晨时分,他被冻醒了。经过了一夜时间,沙洞里的热度早被严寒驱走,冷得就像冰窟,他赶紧从沙洞里钻了出来。
寒风有如利剑般透骨而入,他忍不住抱住双臂,打了个寒战。抬头看,群星似乎都被冻在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