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的,”般若羯罗道,“只是这段路并不好走,中间还要经过梵衍那国,要攀登高原,越过黑岭,才能抵达迦毕拭国。”
“师兄走过这条路,感觉怎么样?”玄奘问。
“九死一生,”般若羯罗苦笑道,“羯罗来的时候正值盛夏,磔迦国热得要命,也就没有多带衣物。当时羯罗还想,这下好了,可以到雪山上避暑了。结果到了山上差点没冻死!现在是初春季节,山上积雪未化,只怕更加难走。”
“玄奘去年就是在初春季节翻越的凌山,”玄奘沉吟道,“有很多同伴死在那里,这是因为我们经验不足的缘故。玄奘始终觉得那山不是不可翻越的,只要事先做好充足的准备,多预备些御寒之物,在山上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不要恐惧,不要大声说话,应该就能过去。”
说到这里,心中不禁感叹——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不知不觉,距离翻越凌山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般若羯罗看着远处在天光下略呈淡蓝色的雪峰,豪情万丈地说道:“师兄说得对!再说,还有佛陀保佑我们呢。”
于是,两个僧人在揭职国停留了一天,置买了厚实的毡袍、毡毯、靴子,还有一顶驼毛织就的帐篷,又准备了充足的干粮和柴草,然后便抓紧时间休息。
第二天,两人早早起来诵经做完早课,便再一次踏上艰苦的跋涉之路。
向东南方向行不多远,便来到大雪山的脚下。抬头看,眼前雪峰插天,崖壁耸立,风雪杂飞,山顶凝云聚气,霏霏不断,完全看不出路径。
玄奘不知道,眼前这座大雪山便是赫赫有名的兴都库什山脉,绵延一千二百多公里,山峰多在四五千米以上,峰顶终年被积雪覆盖,是中亚、西亚、南亚等沙漠地带主要的水源区之一,它不但是印度河与阿姆河的分水岭,也是一条重要的气候景观分界线。
这样的雪山是不能乱闯的,两人决定寻找当地人做向导。谁知竟然找不到。一位老者告诉他们,这一带山高谷深,地势崎岖,四季风雪不断,到处是树丛、岩石和填满冰雪的溪沟。以前常有牛羊和驮畜失足,或误和雪坑,或跌下斜坡,但尽管如此,还是挡不住人们行进的步伐,村里的人也常给商队做向导,挣些钱花。只是近些年来,山间盗匪越来越猖獗,专干伤生害命的勾当,已经连着抢劫了好几个商队,那些做向导的无一人回来,以至于没人再敢上山了。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师兄说,去年盛夏来过这里,可曾遇到危险?”玄奘问他。
“时时处处都是危险,”般若羯罗叹道,“记得当时羯罗和几位同修一起上路,同行的那几个梵衍那国的向导跟我们说,这山中有很多的山神和鬼魅,时常出来逞凶作祟;还有一些专门从事劫杀的盗贼,成帮结伙地出没山间,弄得我们非常紧张。”
“这么说,师兄见过这山间的劫匪了?”玄奘问。
“多亏佛陀护佑,劫匪倒是没有碰到。就是山上太过寒冷,盛夏时节也如冬天一般,冰封雪冻,积雪满谷。现在是初春,山下就这么冷,还不知山上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这个师兄不用担心,”玄奘为他打气道,“玄奘担心的只是劫匪,至于雪山本身,看起来虽然可怕,其实不一定难行。玄奘去年春天走过凌山,早已领教过了。”
般若羯罗听他说得如此轻松,不禁激起了心中豪气,简单地说了声“那就走吧。”便率先踏上山路。
走不多久,玄奘便发现,这翻越大雪山的艰难程度,竟是丝毫不亚于凌山!初时他们还可看到山下的村庄,透过雪幕朝下望去,往日那些看起来丑陋低矮的茅屋被一种诗意深深笼罩,田野在雪中苍苍茫茫、若隐若现,迷离成真幻难辩的传说。
再往后便没有了人烟,一路上山高谷深,峰陡岩险,地上的积雪常常深达数尺,崎岖难行。两个僧人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整天,也没能走出多远。
太阳照在雪地上反射着耀眼的白光,有几根枯草艰难地露出头,旋即便被鸟儿衔了去,装点它们的新居。野兔在雪地上趟出一条条雪沟,大概是饿极了,连头顶的老鹰都不顾了,只是努力寻找可以吃的草籽。
般若羯罗将一块黑色皮子割了个小口递给玄奘,嘱咐他戴在眼睛上。
玄奘惊讶地说道:“原来你也用这种东西!”
“要过雪山都得用到这个,不然眼睛会出问题,”般若羯罗道,“去年我们过雪山时,有那不信邪的,不愿意戴,结果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什么都看不见,直到七八天后才重新看到东西。”
玄奘将这块破皮子放在眼前试了试,又取下来,从行囊中取出一块黑绢做的面衣递给般若羯罗:“师兄还是试试这个吧。”
羯罗戴上试了试,点了点头:“还是你们唐人的东西用着舒服。”
夜晚,两人在山间背风处搭起帐篷,玄奘吸收了在凌山帐篷被吹跑的教训,除了用木楔将其四角牢牢钉在地上之外,又找到几块大石头,将帐篷四壁紧紧压住,然后两人两马便一起窝在里面休息取暖,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默默地祈求佛陀加被。
第二天一早,两个苦行僧被身旁马匹的喷鼻声弄醒,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收帐篷,继续赶路。
越往上走寒气越重,刺骨的寒风带走了身体上的丝丝温暖,厚重的毡衣此时却显得薄如蝉翼,根本不能抵御严寒。
般若羯罗从小生长在温暖的天竺,从未受过这般寒冷,只冻得嘴唇青紫,不停地抖动,但却并不抱怨。
好容易走到一处暖坡,阳光照在身上温暖了许多,却没有想到脚下的路更加难行了——这坡上的雪在昨天正午的阳光下融化了一些,到了夜间,寒冷使它们再一次凝结成冰,这使得那些晶莹剔透的积雪变得格外坚硬。两个僧人在自己的鞋上和马匹的四蹄上都包了毡布干草,尽管如此,踩在上面仍然滑得站立不住。
玄奘记起过凌山时的经验,在旁边找了块尖利的石头,拿在手上颠了颠,便用力朝雪坡上砸去。只两三下便砸出一个雪窝,一只脚踩上去站稳,再砸下一个雪窝……
般若羯罗有样学样,也找了块石头跟着他一起砸。
就这样,两人轮流砸着雪窝,艰难地向上爬行了十余丈,眼看距坡顶已经很近,谁知般若羯罗一不留神没有站稳,竟“哧溜”一声向下滑去!
这一下变生不测,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自救动作,脑海中只掠过两个字:“佛啊”,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绝望的般若羯罗突然觉得颈上一紧,身体停止了下滑。他小心地睁开眼睛,却原来是被旁边的玄奘一把抓住了衣领,将他拉了上去。
他惊魂甫定,感激地吐出了一口气:“师兄反应真快,羯罗差一点就要把这副肉身留在这里了。”
玄奘笑了笑:“这里倒真是个留肉身的好地方。”
高山缺氧使得他们两腿发软,脚下无根,何况头顶的风如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奔腾过来,肆意蹂躏这两个不肯屈服的人。
玄奘已经十分虚弱,当初过凌山时,那可怕的酷寒和高山缺氧就已经伤害了他的身体,使他染上了严重的肺病。本以为经过这一年的时光也该好的差不多了,谁知到了这大雪山,病痛竟又找上门来,一时间,肺腑撕裂的痛楚让他难以忍受,好像吸进肺里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雪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