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那边,”老人伸手往东一指,“往那边走五十步,有间旧房,就是世亲菩萨当年著《阿毗达磨俱舍论》的处所了。人们敬仰他,于是将房屋封存,注上标记。所以现在还算完好。”
原来如此!想不到自己距离圣贤竟是如此之近。玄奘心中感怀,忙扶住老人道:“大师,今天就让我来吧。玄奘万里西行前来拜佛求法,如今圣迹就在眼前,理应虔诚洒扫。”
听了这话,老僧身子一抖,看着眼前的沙门,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就是玄奘法师?是从东土来的?”
“正是,”玄奘说着,从老僧手里接过扫帚道,“能与圣贤同室,不知是哪劫修来的缘法。因此,玄奘打算今天晚上就住在世亲菩萨住过的那个房间,就让玄奘来洒扫吧。”
说罢,他转身吩附弟子道:“圆觉,去取些水来。”
老僧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想从这张与身边人都不相同的面孔上看出点什么来。终于,他什么都没说,合掌退去。
玄奘同弟子一起把世亲菩萨住过的房间打扫干净,连同书柜也都擦拭了一遍,书架的顶端有一叠厚厚的贝叶,玄奘想将其拿开,却没有拿动,原来这叠贝叶的底端木板已经与书柜粘在了一起。
这好像是一部书,不知在此放了多久。玄奘不禁心生好奇之念,双手用力撼了几下,终于将其拿了下来,小心地捧到灯光下,这才发现,这竟是一叠梵文本的《婆薮盘豆法师传》,不禁心头巨震!
“师父,这部书是讲什么的?”圆觉凑过来问道。
“这是世亲菩萨的传记,”玄奘一面仔细擦拭着书上的浮尘,一面解释道,“婆薮盘豆法师便是世亲菩萨,因此这部书又名《世亲传》,记载的是无著菩萨和世亲菩萨的故事。在我的故乡有这部书的汉译本,是陈朝真谛法师翻译的,但没有这么厚,想不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原本。”
“这里是世亲菩萨住过的房间,自然有世亲菩萨的传记了。”圆觉笑道。
玄奘摇摇头,这个沙弥的逻辑实在有问题,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地将这部书放在床头……
当晚,玄奘带弟子做过晚课后,便捧读起了这部《婆薮盘豆法师传》。
“原来,如意论师当年,就住在我们楼下。”玄奘感叹着说道。
“师父不是说,这是一部关于无著菩萨和世亲菩萨的传记吗?”圆觉问道,“怎么又会提到如意论师呢?”
“这位如意论师,便是世亲菩萨的老师,”玄奘解释道,“他的名字叫末笯曷剌他,自幼天资聪颖,卓有辩才,长大后游学四方,声望日隆。那部著名的《毗婆沙论》就是他撰写的,写作的地点就在我们楼下。”
圆觉听了,惊诧不已。
玄奘不禁又想起当初在龟兹国的阿奢理儿寺中,与国师木叉毱多的那场辩经,当时他们就曾提到过这部《毗婆沙论》。想来木叉毱多在印度游学的时候,也曾来过这里吧?
短暂的惊讶过后,圆觉立刻兴奋起来:“原来这里竟然住过这么多的圣贤!师父您能给弟子讲讲吗?”
说着,便来到师父身边坐了下来。
玄奘淡淡一笑,说声:“好吧。”
他望着手中的书,思绪却随着语言飞到了很远——
如意法师所处的时代正是“超日王”统治时期,这是一个好大喜功的国王,为了体现他的仁慈,每天都要从府库里取出五亿金钱用来周济穷人。
大臣们对此非常担心,因为再这样下去国家的用度就要匮乏,掌管府库的官员劝阻无效,于是便讽谏说:“大王威被殊俗,泽及昆虫,请再增五亿金钱,以赈四方匮乏。”也就是说,五亿太少了,劝大王再增加五亿,用来泽被四方。
听到这里,圆觉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每天施出去那么多钱,万一国库空了怎么办?”
玄奘笑道:“那官员说了,府库不足可以增加赋税,即便是老百姓有怨声也没关系,大王是在做善事,臣子们就替大王担待着些好了。”
圆觉目瞪口呆:“这官员怎么能这么说?这哪里是在救济穷人,分明是在逼老百姓造反嘛!就算是施舍也不能这么做吧?”
“所以说这是讽谏啊,”玄奘叹道,“这么明显的反话,你都听出来了,偏偏超日王听不出来,反而哈哈大笑着说:‘正是如此。你们也不必担心,这些钱又不是我挥霍掉的,我把它们都施舍给了穷人,穷人有了钱,又怎么会造反呢?’于是便按照那官员的意见又追加了五亿金钱用来布施。因为他这样的行为,臣民们都称他为‘圣仙大王’。”
圆觉撇了撇嘴,有这样的“圣仙大王”,这个国家可有得瞧了!
玄奘道:“超日王不仅喜欢布施,还喜欢骑马打猎,游戏玩乐。有一回,他打猎时围住了一头野猪,却又被那野猪逃了,不知去向。他心中懊恼,竟然悬赏一亿金钱让人提供这头野猪的消息。”
圆觉嘻嘻笑道:“这超日王还真有钱。”
玄奘道:“是啊,也不知该说他是视金钱如粪土呢,还是挥金如土呢?据说直到今天,游历到这里的人还有可能从沙土中发现一枚超日王时代的金钱。”
“真的?”圆觉立刻跳了起来,四处乱转,“那我可要好好找找。”
“你找它作甚?”玄奘道,“在当时,这样的金钱很容易就可以得到,多得近乎无用。”
“现在说不定有用呢!”圆觉说。
玄奘笑着摇头:“若真有用,等不到你来找。”
圆觉想想也是,便又坐了下来:“后来怎样?”
“还能怎样,”玄奘道,“这个文告一出,整个犍驮逻的百姓都跑出去帮他找野猪去了。而大臣们知道国王的脾气,也都不去劝说什么。”
“那后来呢?”圆觉兴致勃勃地问道。
玄奘道:“后来啊,如意论师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他上街剃了一个头,也给了剃头人一亿金钱。”
圆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位论师还真会凑趣!”
玄奘也笑了:“犍驮逻国的史官也是这么想的,他大概觉得把这两件事情记在一起会很有趣,于是便在史书上同时记录了下来。结果国王翻阅史书,看到了这两条记载,顿时翻了脸,认为自己受到了如意论师的羞辱,心里很不痛快。他想啊,我是个国王,寻找野猪赏钱一亿不过是偶而一次,沙门的头却是经常要剃的。这不就等于说,你一个沙门比我堂堂国王还要富有,还要慷慨吗?而且老百姓也是会算账的,给沙门剃头肯定比找野猪要容易一些的,是不是?”
圆觉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