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竺刹尸罗那城了。”婆苏蜜多罗道。
玄奘心中一喜,脱口而出:“便是法显大师来过的地方吗?”
“法显是何人?”婆苏蜜多罗奇怪地问道,又看了看弟弟,圆觉也是满脸困惑。
玄奘忙向他兄弟二人解释:“法显是两百年前,汉地的一位高僧。他曾以花甲高龄西行,来印度求法习律,九死不悔,实为玄奘平生最敬佩的前辈。”
圆觉恍然大悟:“原来师父并不是第一个从汉地来印度求法的!只是师父怎知那位法显大师来过竺刹尸罗那?”
“是大师的著作告诉我的,”玄奘道,“大师回国后,除翻译带回的律宗典籍,还著有《佛国记》一书,讲述了他所经历过的国家和城市,其中就包括竺刹尸罗那。”
“为什么要记这个?”婆苏蜜多罗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记下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可以让后世的人们都从中受益。比如我读了大师的这部著作,就明白了‘竺刹尸罗’这个城名的由来。《佛国记》云:‘竺刹尸罗者,汉言截头也。’说的是当年佛陀行菩萨道时,曾以一千颗人头施于此,此地因此而得名。”
“为什么要施一千颗人头呢?”圆觉颇为奇怪。
“这是行布施波罗蜜,”玄奘道,“很多世以前,佛陀在因地修行,为大国国王,名叫战达罗钵刺婆,人称月光国王。他生性慈悲,慷慨大方,以经天纬地之才管理国政,弘扬佛法,同时言传身教,所行布施毫无偏袒,众生凡有所需皆能满愿,因而赢得了臣民的拥护和爱戴,所辖的八万四千小国皆国泰民安。
“当时,有一个偏远小国的君王名叫毗摩羡王,对月光国王极其嫉妒,生起了强烈的嗔恼之心,久而久之便成了心腹大患。遂于全国颁布告示:若有人能以月光国王的头颅献我,我愿将半壁江山、国库财物的一半以及公主赏赐于他。于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婆罗门揭旨前往……”
“那个婆罗门是去暗杀月光王的吗?”圆觉问。
“不,他直接来到月光王的都城,请求见王。”玄奘回答道,“月光王传令婆罗门进觐,询问所需。婆罗门说:‘我只想要你的人头。’王郑重地回答道:‘完全可以,七日后,我会亲手将头颅献给你。’”
圆觉有些吃惊:“他就这样答应了?难道也不问问那婆罗门要他的人头干什么吗?”
玄奘道:“所谓施头,其实就是要人放下。月光王是以这个行为告诉众生,世人以为重要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包括头颅,有人要就给他好了。之所以连原因都不问,实在是他认为这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圆觉点了点头,身为迦毕拭国的僧侣,在这个问题上还是不难理解的。
“但是其他人同他的想法不同。全国上下听闻这个噩耗,悲痛欲绝。一位大臣用七宝做成一个与月光王一样大的人头,欲用它来换取国王的性命,却被那婆罗门严辞拒绝。
“七天以后,王及眷属、大臣、众小国王等齐聚广场,婆罗门狡猾地说:‘你的眷属臣民太多。我怎么能得到你的头?即便得手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不如我俩单独到一片寂静的山林里去。’月光王答应了他,吩咐众人一定要发随喜之心。
“两人来到森林的一棵树下,树神见此情景,十分愤怒,心想这样的好人,为何要被砍杀?就用手拉住婆罗门的耳朵,婆罗门被拉得脖子向后转,手脚散乱、失刀在地,动弹不得。这时国王就对树神说:‘我从过去世到现在,于此树下曾用九百九十九颗头颅作布施,如今再施此头,数量就达到一千,以此,我将圆满布施波罗蜜。你不要阻拦我求取正道之心。’于是婆罗门挥刀砍下了月光王的头颅,而国王竟以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颅恭恭敬敬地献给婆罗门。霎时间,天空吉相纷呈,天人相互宣告:月光国王已成登地的大菩萨了。
“嫉恨月光王的毗摩羡王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欣喜若狂,随后又惊惧万分,心神激荡,吐血而亡。待婆罗门把人头带回这个国家时,君王已不复存在,大臣们责怪婆罗门惹祸,欲将其捕获治罪,他只好四处逃命。”
说到这里,玄奘望着远处的城池,沉默不语。
月光王是圆满布施波罗蜜了,但他这样不问缘由地布施,客观上却起到了迁就恶事的效果,置那毗摩羡王和婆罗门于不义,这真的是慈悲的行为吗?
如果他拒绝施头,他的布施度可能不圆满,但那两位的命运应当也不至于如此悲惨吧。
当然,也不排除那两位本身就是大菩萨,来此世间成全于他,教化世人的可能。
玄奘摇了摇头,摆脱了这些想法,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道:“依照法显大师的记载,竺刹尸罗那城中应该有阿育王建造的大浮图,传说夜里常常放着神光。”
“法师说得一点儿没错,”婆苏蜜多罗点头道,“竺刹尸罗那有两座窣堵波,都是阿育王所建。法师所说的夜里常放神光的那一座就在城门不远处。”
三人牵马进入城内,行不多远,果然看到一座白色的浮图,圆觉不禁由衷地佩服道:“那位法显大师的记载还真是准确!师父您第一次来这里,对这座城市居然比本地人还要熟悉,看来你们中原人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记在贝多罗叶上,果然有用。”
玄奘微微一笑:“你终于明白有用了。不过,我们可不是记在贝多罗叶上,是记在纸上。”
“纸是什么?”圆觉问。
玄奘解释道:“是一种很薄很平整的东西,可以在上面写字。”
圆觉想了想,依然想象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又薄又平整,那不就是贝多罗叶吗?”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的纸,不是在树上长出来的,是人工造出来的。”
“哦,”圆觉似乎有点明白了,但还是无法理解,“要写字,贝多罗树叶多得是,采来用便是了,何必费劲儿去造?”
你以为哪里都有贝多罗树吗?玄奘觉得好笑,正欲解释,婆苏蜜多罗却又将话题拉了回来:“依靠贝多罗叶,永远不可能让知识进入头脑中,也永远不会转化成真正的智慧。”
这话玄奘倒是同意:“大师说得是,知识自然是要记在脑子里的,若是不将其转化成智慧,写多少遍都没有用。之所以还要记在纸上或贝多罗叶上,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让当世乃至后世更多的人获益。”
“每个人管好自己就行了,后世的人自有获得知识的途径,”婆苏蜜多罗道,“当年,佛陀携众比丘在五印度大地上行走,传播正教,那时的佛法是何等的辉煌!僧团律仪齐整,受人尊敬。只可惜佛灭度后,摩诃迦叶尊者被魔罗迷惑,组织众比丘结集经典,以为可以泽及后世。可自打经典被结集后,佛陀的遗法就变得乱七八糟,部派纷争,僧团也不再清净,整日吵闹不休。”
玄奘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婆苏蜜多罗竟是这样一种观念。当年,那些印度、西域的高僧万里迢迢去中原传播佛法,翻译经论,让生活在别处的百姓也能得闻佛法,依这婆苏蜜多罗的说法,这种做法竟是错误的了?如今自己万里迢迢来到佛国,就是为了取经学法,如果没有真经,那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