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圣人,为何不许天下见太平。
语气很平淡的一句话。
只不过此刻,却像是惊雷一般,敲响在落凤山。
墨巨侠默默看着那位私塾夫子。
私塾夫子身后,站了六人:少妇、流民、溃兵,富贾、贩夫、皮肉女子。加上私塾夫子七人,代表着天下万民。
私塾夫子一手拉出那位头戴白帕的少妇,说道:“这位小娘子,婚嫁七年,尚无子嗣,丈夫死于观渔城之北,为北蛮大军所杀。”
“敢问圣人,若天下太平,北蛮岂敢南下犯境?”
又指着那位流民:“这位汉子,本是昌州城外一小康富足的农民,逐鹿军攻天策军所守昌州,沿途兵马过处人心惶惶,家中粮草被逐鹿军赵阔用以充军,农民也吃不上一口饱饭,敢问圣人,若天下太平,农民岂会失地失故土而流离失所?”
再指着那位溃兵:“这位好汉,浴血奋战至断手,一身壮血洒疆场,只为南方的亲人能再享盛世之光,敢问圣人,若不能天下太平,他的血,乃至于他那些袍泽的血,意义何在?”
最后指着剩下的三人:“富贾商人、贩夫走卒、红尘女子,三人皆是简州人,然乱世之中已为蝼蚁,如今已连生计都难。敢问圣人,若天下太平,他们就没有追求幸福的资格吗?”
最后,私塾先生轻笑道:“不才仅是大凉天下无处不可见的读书人,比不得先贤范文正公,虽读书多年却屡举不第,但亦知晓一些道理。”
“攻者为不攻,若不攻何来非攻。”
“敢问圣人,若大凉不攻何以平内乱,若不平内乱,何以延续嘉定、符祥之治,何以再续永安、永贞盛世?”
墨巨侠一声长叹。
罢了。
先前还对这个世界不甘心,想去看看一下,是否有人真向往非攻兼爱的世界,然而如今看来,天下万民如今向往的不是非攻。
恰好是攻!
在他们看来,只有大凉女帝攻下了蜀中攻下了开封,才能再续辉煌的盛世。
只怕如今的大凉天下,无人不想战。
看了一眼李平阳夫妇,又看了那七人,墨巨侠已经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女帝和蜀中那位黑衣文人心有灵犀的妙招。
先让李汝鱼和自己坐而论道。
再让李平阳来与自己辩论,证明名将也有活下去的资格。
最后便是万民来辞。
自己知道这是女帝和黑衣文人的妙招,但却无法破解:因为李汝鱼的坐而论道确实让自己看见了一个崭新世界,在这样的基础上,李平阳和那私塾先生的话,就是最大的道理。
端的是妙招。
不杀自己,破的却是自己赖以成圣的圣人之心。
当自己的非攻兼爱学说在大凉这片天下不被民心所许,不被道理所许,那么自己还算是圣人?
狗屁圣人!
一声长叹后,墨巨侠又哈哈大笑,最后一次看向李汝鱼:“江山代有人才出,告诉那个两千五百年后的异人,我很喜欢也很向往他所在的那个世界。”
李汝鱼点头,“会的。”
又问道:“你将何往?”
墨巨侠望向西边:“我也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
李汝鱼蹙眉:“墨家?”
墨巨侠看了一眼姬月,轻轻按住腰间长剑。
聂政如临大敌。
墨巨侠没有出剑,只是喟叹了一句:“我不忍也,命有天定,就看他们各自造化罢。”
李汝鱼一阵头疼。
墨巨侠轻声道:“善待那些人。”
姬月大喜。
墨巨侠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言下之意,墨家死士全数交给自己这个巨子,而且看其之前的言论,显然也不介意墨家死士今后在大凉是何立场。
这正是自己想要的最好结局。
墨巨侠说完,便有风起。
清风拂过,墨巨侠已然从落凤山消失,只剩下李汝鱼等人面面相觑。
私塾夫子大袖一挥,率领那六人下山。
姬月撑伞看着李汝鱼。
李汝鱼按剑看着李平阳。
李平阳欲归蜀中。
墨家矩子走了,可落凤山依然没有止战,谁都知道,这是杀李汝鱼的最佳时机,而李汝鱼也知道,这是杀李平阳的最佳时机。
……
……
蜀中锦官城,在王府后那座小院子里,目盲的黑衣文人正在听青衣唐诗读书。
忽然轻声道:“圣人既来,何不现身一唔。”
风起,吹动院子里秋叶翩翩,一头白发的墨巨侠出现在院子一侧,看也不看黑衣文人,只是盯着书房窗台边那株死亡之花,叹了口气。
黑衣文人面无表情的道:“先生还有何遗憾未了?”
墨巨侠哂笑一声:“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黑衣文人摇头:“天下人谁都可以杀我,唯独你墨家矩子不能杀我,也不会杀我,纵然没了非攻,可先生心中,还有兼爱。”
顿了一下,反问:“不是吗?”
墨巨侠苦笑,“难怪临安女帝会如此忌惮你。”
黑衣文人默不作声。
墨巨侠继续说道:“当今天下,圣人庙有位范文正公,汴河之畔有位兵家圣人,但真正能改变天下的,其实仅有两人,一位是临安女帝,一位是你。”
黑衣文人叹气:“何敢逾越圣人。”
墨巨侠按剑。
小院子里剑气迸裂,如秋风狂舞。
青衣唐诗大惊,欲要拔剑护住黑衣文人,却被一把按住:“无妨。”
墨巨侠确实不会杀黑衣文人,剑气迸裂中,但见书房窗台上那盆死亡之花被无数剑气攒射,化作一片碎末飘散一地。
墨巨侠冷笑一声,“若非是你暗中布局,天下也不会三分,依然是女帝手绘的永贞盛世,虽然不能杀你,但好歹也教你知晓一个道理。”
黑衣文人丝毫不心疼那盆死亡之花,哦了一声:“何事?”
“人在做,天在看。”
黑衣文人摇头:“圣人耳,何敢自诩为天。”
墨巨侠笑而不语。
身影绰约。
这一次是真的离开大凉,去追寻前人脚步,看一下世界之外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有没有可以实现自己那个美好宏图的土壤。
黑衣文人看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不语,许久才叹气:“回来了啊。”
青衣唐诗一脸讶然:“不是刚走么?”
黑衣文人摇头,“是那个剑仙、诗仙夫子,终于回来了。”
他的归来,带回了什么消息?
蜀后主的行宫里,穿一身道袍的花蕊夫人看了一眼闭目悟道的李婉约,没来由的叹了口气,起身时已在行宫外,盯着那位衣衫胜雪腰间佩剑的男子,苦笑道:“夫子归来了。”
夫子一脸疲倦,嗯了声。
旋即忽然抬头看天。
花蕊夫人也抬头看天,讶然:“墨家圣人走了?”
夫子不解:“哪一个墨家?”
花蕊夫人温婉笑了笑:“就是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