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浓云密布在天空,月影暗淡,宝镂金环映暗月,彩云易散琉璃脆,朱红色的宫墙深深处,未央宫灯火仍未熄。
陈丽妃看着立在她身边的未央宫掌事姑姑益宁,“藿医女所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穿着宫女装束的益宁极其慎重地点了点头,“奴婢都记在心里了,娘娘只管放心去吧。”
陈丽妃眸中一动,唇畔微微浮现出一抹笑容来,“本宫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半点差迟,本宫就真会为先帝殉葬,到了这会儿,放不放心,也就全看姑姑你的了。”
益宁自是再三点头,“奴婢这儿绝无差错,宫外也依娘娘所说,全都打点好了,只等下葬之时,就用那殉葬的小宫女顶了人头,将娘娘偷运出去。侯爷见了您,还不知怎么高兴呢。只是,藿医女这药方,真能昏睡七日,如同死去一般吗?先前,咱们虽然拿了猫狗做试验,也让若晓试过,但临到这跟前,奴婢心里还是惶惶不安。”
陈丽妃叹了口气,眉宇间却仍然有着渴望生机的喜意,“到了这一步,成或不成,总得一试。若是成了,算本宫命不该绝,若不是成,也只能说是本宫阳寿已尽,不该再活下去。本来藿医女都说,找不到那味药,本宫已经绝望,却不想,清扬偶然提起,她的好姐妹那儿有只翡翠琉璃杯,一杯开杯,两杯昏睡,三杯能醉死。找来一试,竟然杯子就是藿医女所说的那味药材所制,这岂不是天意?”
益宁想起那杯色如春晓,盈盈水波碧绿可喜,望之如烟如雾,拿着寒凉浸骨的翡翠琉璃杯,心里略定,“不错,就像娘娘之前说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孙贵嫔可不就是娘娘的福音,先是因为她,娘娘机缘巧合认得了藿医女,这回又因为她,娘娘得了那良药。听说等先帝龙驭入陵之后,皇太孙受封太子,她就会被封为太子良娣,显见是个有福之人。”
陈丽妃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如此,可惜本宫这一走,也帮不了她什么了,只我陈氏一族,在朝中为官之人众多,以后,再请父亲让他们助她一助吧,在这深宫里头,若没有朝廷里的勋贵们帮衬着,到底是无根的花,飘零的浮萍,有点风吹草动就打落了去。”
说到此,益宁愤愤不平,“本来以侯爷的身位,这次又有护送龙驭之功,皇上原是要勋旧特恩免了您殉葬的,却被那郭氏吹了枕头风,说什么您是先皇这些年最宠爱的妃子,若您不追先皇于地下,只怕先皇日夜惦记。也不知她是何缘故,对娘娘如此忌恨?”
此时,郭丹宜尚未正式受册封,益宁不愿称她贵妃,所以就含糊以郭氏称之。
陈丽妃看了益宁一眼,“你这七情上面的习惯要改一改,在本宫这里无妨,若是本宫去了,谁还能如此护你?那郭丹宜会有如此之举,无外乎是父亲与他家里父兄有朝野之争,她若不除了本宫,本宫就是这永乐朝留下的唯一的太妃,有什么事,就是皇上也要听劝一二,岂不是在她头上压了块大石?皇上分赏了那么些个功臣,却迟迟不立皇后,不立太子,只怕与那她也脱不了干系,好在,晗儿心里是个有数的,她再怎么闹腾,皇后也轮不到她的头上。”
益宁连忙跪下,“本来主子去了,奴婢也是必定要跟着殉葬的,娘娘却求了皇后娘娘恩典,将奴婢讨到那坤宁宫去,让奴婢逃得一死,这番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娘娘出了宫去,奴婢自是要跟着去的。”
“益宁,本宫只怕是不能带你一道了。”陈丽妃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意,“本宫回去之后,是顶了族里一个孤女的名号继续生活,若是带着你,定会惹人注意,到时只怕本宫保不住,连父亲也会受牵连,你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本宫才将你托给了晗儿,不过你放心,晗儿已经答应,过后将你赏给清扬,她是个纯良的,你去了之后,只当对我一般待她,定不会差。”
这和之前商定的完全不同,益宁愕然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跪在陈丽妃脚下泣不成声,“娘娘——你什么都为奴婢想到了,可您出去了,身边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
陈丽妃强笑着将她扯起:“那也比死了强,况且,本宫出去后,虽是一个孤女的身份,却能够在风头过去之后,重返父亲膝下承欢,将来不晓得多好,哪里会短了人侍候?你就放心吧,来,替本宫梳妆,这离内侍来传旨的五更天,可没多少时候了。”
益宁含泪起身,搬了梳妆的匣子放在桌上,开始给陈丽妃梳妆。
夜里的秋蝉声断断续续鸣唱,空气中隐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然而主仆二人,心里却苦得如同没有抽芯的莲子一般。
这一别,是生是死,都不可能再相见了。
从此之后,就是殊途陌路。
从此之后,就是山迢水阔,宫里宫外遥遥相望。
皇宫里的琼楼玉殿,虽然充满了富贵荣华,可是,那种深埋在骨子里的孤单和彷徨,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她们,这些个在宫里数着过的日子,她们一直相伴,一路相守着过来,此一去,丽妃娘娘的人生或许从此就要走入新的篇章,她却仍然要留下来,在这深深宫墙里挣扎……
益宁手上的梳子,一下下梳着陈丽妃乌墨般的青丝,每一次她感到惶恐无助的时候,便只有灯下这个人,手里的这把青丝,能让她的心定下来。
幸好此去,娘娘就能得到自由,或者,还能找到属于她的幸福。
益宁想到这一点,苦涩里又嚼出了些甜意。
陈丽妃心里也不好受,这个计划多年的事情,办好了,自己就能海阔天空,再不被这皇宫大内所缚,办不好,自己就只能追随永乐帝于地下……
想到不管生死,她都不用再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红墙碧瓦,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连阳光自厚厚的云层间落下来,也是极暗淡颜色的宫里呆下去。
陈丽妃轻轻吁了一口气,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笑道:“益宁,你别担心,看你这手巧的,妆前妆后,本宫就像是两个人一般,单凭这个,本宫也肯定能够逃得出去,那天你将若晓化完,连本宫都以为是在照镜子,这宫里的人眼睛最亮,也最拙,定是看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