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越来越近,慢慢地,我已经能够看清,那是一栋湘西地区乡下很常见的红砖青瓦的平房。车停下的时候,我们发现套屋的大门居然还半敞着。
那个时候,我们确实太过年轻。我们自认为聪明周到,算无遗策地让牯牛在车上陪着雷震子,车子不要熄火,由我和癫子进去问人,却居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岭的地方怎么会有一户人家还开着灯,还没关门?
我敲了几下门,喊了两声,隐约听到了一点动静,可也不太确定,呆呆地等了几秒之后,便直接推门而进。门里面是一间很普通平凡的农家套房,正对大门的墙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压了一块玻璃,远远看去,能够看见玻璃下好像有几张照片,桌子上方挂着一幅俗气的明星头像的挂历,两边靠墙的位置放着几把板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了。大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漆成红色的木门,右边的关着,左边的和大门一样也是半开着。站在套屋里,我又喊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回答,却清楚地听到左边房间里面有响动。于是我敲了两下,然后推开了木门。房间的布置也很平常,中间的地面上挖了一个供人烤火用的浅浅的火坑,坑里燃烧着几根劈柴,不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三个长发女人坐在火坑旁,背对着我们,从后头看去,黑发遮挡了面部,只能看见肩膀都在微微抖动,显然她们手里正在做着什么动作。
房间里面并没有开灯,所有的照明光线都来自背后套屋的灯和火炕里面的火苗。女人和我们的影子都映在墙壁上,随着火苗的跳跃而一起闪动。
“哎,大姐,搭帮你们,问一下路啊。”
没有人回答。
“哎,搭帮你们!”
还是没有人回答。
我和癫子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然后,我们就呆在了那里,因为我们看见了她们此刻正在做什么。
在湘西,先人过世之后,每逢头七忌辰、七月孟兰、清明年关之类的日子,后人都要给他们烧一种用稻草碾碎制成的纸。这种纸叫做宝贝纸,刚成形时一般有一平方米左右大小,所以讲究的人家在烧之前,通常都会把它剪裁成巴掌宽、尺来长的纸条。当时,这三个女人就在剪宝贝纸。
癫子猛地扯了我一下。
我知道他害怕,我也同样害怕,但是那一刻我真的不愿意就这样转头走掉。一整个晚上的血腥暴力、诡异恐惧之后,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能够见到人,那种欣喜与希望交织的感觉是绝对强烈的,强烈到足够让我克制住自己的疑惑与恐惧,尽量不去怀疑“她们”究竟是不是“人”。我只是本能地问一下:“呵呵,大姐,这么晚哒怎么还在剪纸钱啊?”
这次,终于有人回答了。离我最近的那个女人稍稍侧了一下头,说了五个至今都在我脑海中不断响起的字:“就要出事哒。”
这五个字,无论语气还是音调都很普通,但那时的我真的感觉很不对劲。我不敢再作任何的停留,转身拉起癫子就小跑着离开了那户人家。
那天,我们把车子停在了路边。我们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了,我们宁愿被熊“市长”的人砍死或者被警察抓走,也不愿继续这个夜晚的行程了。
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从后备箱里找出来的一些修理工具,不断地叨念着“手拿二两铁,鬼离三尺身”的古老训言,躲在车上,直到天亮。
天亮之后,我们往回开了几十公里,一直没有看到三岔路口,只在一处地方看到一个分岔口,左边那条路是通往贵州的,右边那条路是通往我市的,而正对着的是万丈悬崖。再后来开始出现了人烟,在一家小小的修车铺,师傅告诉我们,这山路在古代是赶尸匠专门走的,沿途基本没有人家,也从来没有两边长着芭茅的三岔路口。
烈阳当头下,昨晚一切都遥远得像是梦境,似乎从来就不曾发生,只有车厢里癫子脚下那根芭茅清晰地提醒着我们,几个小时之前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从那天开始,只要看到庙我就会去拜,后来甚至还捐过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给神人山上的菩萨镀了一层金身。但是,我想我终归还是不信鬼神的,假如我真的信,那么我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可是,我又真的不信吗?我不知道。
很多年之后,我经常会想,是不是那天老天爷在冥冥中给了我们四个人一个启示,他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继续往前走,就是万丈苦海、无边深渊?也许老天爷真的就是这个意思,只可惜他老人家太喜欢玩那种叫做天机的智力游戏,给的提示太隐晦,而我们又太愚笨,参破不了天机。等到有些明白过来的那天,我却早已是身在苦海,回头无岸;永堕深渊,不可自拔。
陈皮匠
家门前,两个看着眼熟却又不知道是谁的人围坐在一个倒满了白色糯米和金黄茶油的石臼旁,拿着棒槌一下一下地打着糍粑。
我看着他们,向前疾行,却又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急,只是心底隐约能感到有某种致命的危险一直尾随着我。
我走得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大,整个人轻飘飘的,前一步还没站稳,后一步已经踏出,我甚至体验到了失重的感觉。
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意识清醒的瞬间,我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那个恐怖的三岔路口,举目望去,除我之外没有别人,周围死一般地静谧,只有一丛芭茅在轻轻地飘摇。
突然,芭茅的深处走出了两个人,他们低着头对我走来。我想要跑,片刻前轻盈的身体却已变得重若千斤。我张着嘴,想要呵斥,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两个人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竟是鲜血淋漓的熊“市长”和闯波儿。不知何时,一双手从后头将我死死抱住,我挣扎着回过头,看见的是一脸诡笑的唐五。
大骇之下,两把刀已经高高举起,迎面砍来……
“咯!”
双腿一蹬,我从痛苦的梦魇中解脱出来,耳边清晰地传来自己喉咙里面发出的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闷哼。
冷汗布满了赤裸的身体,后背与垫单接触的地方一片湿热,手脚却麻木冰凉。脑袋里面昏昏沉沉,犹自惊魂未定的我侧着身子,离开那片湿热,将双腿蜷起,双手插入了相对温暖的大腿内侧,半晌之后,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如果没有方才的噩梦,这应该是个不错的上午。我躺在床上,发现窗外那两棵松树上居然已经积上了一层洁白的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通透晶莹。房门外,传来了母亲正在操持家务、准备午饭的响动,以及大嫂兴致盎然地逗弄着牙牙学语的侄女的欢笑声。
我一把掀开被子,想要起床,却又猛然想起,昨天唐五有事去了市区,我们几个抓住机会提前关门,喝完酒后又打了半个通宵的牌。我给夏冬说今天和他换班,不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