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刚听家人说了此事之后,我没有放在心上。第一,我并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钱,家人也不知道。我以为最多也就是几个穷疯了的小痞子瞎胡闹抢走了钱,我没料想贫困潦倒了多半辈子的老梁两口子居然会被人抢走那么大一笔巨款;第二,平日里,我和老梁家的往来并不多,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和他们家来往都不多。尤其是我打流之后,老梁好像还人前人后含沙射影地说过我几次不好的话,导致我们的关系也就更加冷淡。第三,江湖铁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况我也不是一个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人,茶余饭后当个闲话听过也就算了。
所以,我压根没有料想过老梁居然会来求我。
我还清楚记得,那天是一九九二年十月三号。至于为什么事过多年,一次普通谈话的日期还能记得这么具体的原因,我会在后面细说。
当天上午,林场的一个司机在装货的时候,工人没有把固定的绳子系紧,木材滚下来被压断了腿。司机喊了一大帮人和林场扯皮,我跑过去处理,忙了整整一天,刚刚回家,正端着个大茶缸一边喝茶一边看家人打“跑得快”。
估计是我回来路过他屋门口的时候,老梁看见了我。我的屁股还没坐热,他就摸上了门来,手里居然还提着一整只腌制好的熏牛腿。
老梁刚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大吃了一惊。要知道,这个古怪的中年男人之前几乎是从来不去别人家串门的。至少,我长这么大,印象中好像还从来没有过。
他侧着半边身子,佝偻着腰,好像随时准备转身就跑一般的用一只手抵在门框上,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似笑不笑的尴尬表情,眼巴巴看着我们,却也不说话。
大家诧异之极地对望了几眼之后,还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母亲最机灵,首先站了起来,给老梁打招呼。
老梁脸上几乎是挤出了几丝笑容,嘴上答应着母亲,眼睛却看着我,说:“啊,啊,没得事,没得事,我就是吃了饭哒没得事,出来走下。刘家姐,来,我听说你屋里三毛儿喜欢吃牛肉,前几天唦,我屋里堂客不是杀了头牛啊,也吃不完,给你们提一条腿过来。你试下,你试下,长牛黄的肉,大补的。”
老梁边说边往里面走了两步,拎着牛腿的那只手伸得长长的,像根竹篙般笔直伸到了母亲的面前,说话声却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不仔细听都几乎听不见了。
老梁这副前所未见的怪样子让我心底不禁有些好笑,扭头看了看二哥,他脸上同样也是一副又好奇又新鲜的表情。
母亲的语气越发客气亲切了起来,推脱几次之后,老梁满脸涨得通红,还是坚持着把牛腿递给了母亲。母亲接过去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还看见他如释重负般地隐隐吐出了一口长气。
“梁叔,坐啊。站着干吗,街里街坊的,又不是生客。还讲什么客气哦?”
我故意带着几分调侃招呼了老梁一句,老梁闻言如获大赦,立马两步走到我身边,紧挨着我一屁股坐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把脑袋探到我二哥旁边看牌,眼睛也不敢望我了,嘴里讪讪答道:“啊,啊,啊,坐坐坐,你们玩你们玩,莫管我。”
“老梁,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有事的话,你就讲咧,都是熟得不再熟的几个人,不碍事啊。”
正在打牌的父亲,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老梁的脊梁骨居然一下就挺直了,颇为紧张的样子,嘴里连连说道:
“没事没事,姚会计,真的没得事。就是过来玩哈,玩哈,啊,呵呵呵。”
“哦,那你玩不玩下?打完这把我让你。”
“不玩不玩,我就看哈,你们玩,真的莫管我啊。”
在老梁极度反常的话之下,父亲和其他家人只得笑了笑,继续玩了起来。
老梁双手捧着母亲倒给他的一杯茶,几乎是每隔一秒钟就吸溜喝上一口。名义上是在看牌,但我坐他身边,却总感到他心不在焉的好像时不时就瞟我一眼。
我等了半天,他却又不说话。那种目光看得我实在有些难受,忍不住把老梁的肩膀一碰,对他说:“梁叔,真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有话就说啊。”
我一开口,全家人又都望了过来,老梁手里的茶杯一个不稳,水都差点泼到了自己手上,但嘴里却还是一连串地说自己没事。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再坚持,起身到后厨帮母亲去做饭了。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我出来喊父亲他们吃饭的时候,老梁居然还笔直地坐在那里,一点点屁股尖沾着沙发,神态间已经满是坐立不安,脑袋伸得都快挡住二哥看牌了,眼睛却巴巴地望着我走过来的方向。
叫老梁一起吃饭,老梁坚决不同意,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嘴里说得坚决,脚步却走得极慢,站在我家门口,一步三回头地对我望。
这下,我基本可以确定了,今天,老梁过来,肯定是找我本人有事。
于是,趁父亲他们收拾桌子的当头,我跟着老梁的脚步,走到了家门口,一把将老梁拉到了门外,家人看不到的地方,看着老梁说:“梁叔,到底什么事?又不是不晓得你这个人的,从来没有到我屋里来过,今天亲自上门,肯定有事。你反正来也来了,一条街上的,就别太见外,有话直说。真要没得事的话,我就进去吃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