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雨在海龙县城转了一上午,才在城南找到那家铁匠铺。很破败的一处院子,没挂招牌,也没有声响。若不是院侧竖着的马架,柳东雨可能掉头离去。她在别处见过马架,钉掌要把马捆在架上。门没上锁,虚掩着。白茬门板也有些年头了,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左面那扇有几处极深的印痕,显然是利器砍的。柳东雨没敢推门,很担心苍老的门突然碎裂。
喊了好几声,没有任何回应。正打算离开,门吱呀一声开了,竟然没碎。一个方脸银发的老汉站在门口,问柳东雨找谁。柳东雨问你是铁匠吗?老汉点点头。老汉目光混沌,眼球上趴着几条粗大的血丝,不知没睡醒还是睡过了头,整个人木呆呆的。柳东雨说明来意,老汉差点跳起来,那几条血丝似乎突然间长出翅膀,要飞到柳东雨脸上的样子。两年不烧火了,你去东门外找找。老汉欲关门返回,柳东雨伸出一只脚支住,掏出两块奉洋。奉洋是林闯带给他娘的,正好给柳东雨派上用场。老汉定了定,很快摇摇头,闺女,打刀要掉脑袋的,城里三个铁匠,就我还在喘气。柳东雨说,如果嫌少,我下次再带给你。老汉说,你没见街上日本人的告示吗?被人告发可不得了。柳东雨问,你怕日本人?老汉说,当然怕,他们有枪有刀,想杀谁杀谁。柳东雨说,我打刀就是对付日本人的。老汉重新打量柳东雨,闺女,你没发烧吧。柳东雨强调,我真是对付日本人,你要么给我打要么告诉日本人。老汉说,这闺女怎么说话呢,我去告诉日本人?还不是去送死?柳东雨听出意思,大爷,你真好。老汉叹口气,有什么好的?噢……你先进来吧。
柳东雨在海龙住了两个晚上。她没敢乱逛,整日窝在客栈。第三天清早,柳东雨去铁匠铺,还稍有些忐忑。并不是每个铁匠都会打刀。当老汉解开油渍的布,两团银白的光射出来,柳东雨突然一阵目眩,简直太完美了!不由赞叹,大爷,你太厉害了!老汉竟然有一丝羞涩,没让你失望就好。柳东雨掏出大洋,老汉说什么也不要。老汉说给你打刀也不是冲你的钱,你知道的。柳东雨说,我知道,这么危险的事,不能让您老受了惊还白受累。老汉叹口气,但执意只要一块。柳东雨没再坚持。柳东雨欲离开,老汉又有些疑惑,闺女,日本人用枪,子弹到处乱飞。你就凭这两把小刀?柳东雨笑笑,有时候刀比枪好使。
揣着刀,柳东雨的底气就足了,就像在森林一样。每次进山前,柳东风都提醒她检查背囊。水和干粮忘带有办法弄,忘带家什等于去送死。哪怕是小巧的柳叶刀。猎枪和弓箭被没收后,柳叶刀成了柳东风兄妹狩猎的主要工具。柳叶刀这个名字是柳东风起的,他说咱姓柳,刀也得姓柳。
柳东雨没打算在海龙县城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虽然打猎她不输柳东风,但毕竟不是柳东风。她从未杀过人。还有她答应林闯侍候他老娘,不能出岔子。
柳东雨给林闯娘买了二斤糕点,一包红糖,打算及早出城。可那两把柳叶刀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哼吱,像不安分的小猫。是的,这是提醒柳东雨,小猫饿了。柳东雨从哼吱声中听出愤怒和抗议,也夹杂着不屑和嘲弄。柳东雨突然有些心慌,像被追逐的小鹿。本来已经走到城门口,柳东雨又折回来。其实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感觉魂儿藏在海龙县城的角落跟她捉迷藏,没随身体一起离开。
一队日本士兵走过,柳东雨大略数了一下,有七八个。这些家伙趾高气扬,横冲直撞的。柳东雨和别的行人一样,老远就避让开。她的目光没有躲,一直追着那队士兵。柳东雨终于揪住飘忽不定的念头,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那两只小猫也明白了,哼吱得更加起劲。柳东雨远远地跟着,就像她曾经跟踪狍子一样。打猎不只要守,更要狠,跟踪猎物而不被察觉才算合格猎手。哥哥是她的师傅。他的经验,他的教训,连同他的技艺,都悉心传授。想到哥哥,柳东雨又是一阵心痛。
柳东雨现在就跟踪着一队傻狍子。她的手几次入怀又几次缩回来。这帮家伙不是傻狍子,是一队凶狠的山猫。单击一个肯定没问题,其他那些呢?她跑不过子弹,铁匠说得没错。柳东雨盯着那队日本士兵走进大门,只是静静盯着。如果是柳东风,他会动手吗?柳东雨有些沮丧。
太阳已经偏西,柳东雨提醒自己不能再耽搁,该回去了。可是……魂儿还没有附体,她还没找到呢。于是柳东雨又转了一圈。一块黑色牌匾进入视线,她认得这是日本的株式会社。她想起哈尔滨的株式会社,还有那个人。她在那个会社时间可不短呢。那让她羞愧。她怎么就……怎么就……柳东雨狠狠咬咬嘴唇。
柳东雨在株式会社对面候了约一个时辰。株式会社不全是商人,比如那个人。柳东雨想等个带枪的,最好带着匣子枪。她会送给林闯。他们签了契约,她也在认真履约,其实再没必要给他弄枪。她只是不想被他小瞧。哼,一个土匪头儿有什么能的?和他拗气有些可笑,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憋着一股劲儿。让怀里的小猫尝个鲜,再弄把匣子枪,一举两得。柳东雨被这个念头顶着,目光刀刃般锋利起来。
柳东雨失望了。出进株式会社的人倒是挺多,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但看不出来哪个身上有枪。天晚了,得赶快回去。柳东雨提醒自己。
转过街角,竟然和两个日本士兵撞个正着。太意外了,柳东雨一下定住。两个日兵大约刚吃饱饭,晃晃游游,走路都不稳。柳东雨想躲,已经来不及。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夹了柳东雨,贪婪的目光在柳东雨胸部脸上舔来舔去。柳东雨往后退退,问,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士兵说,你的密探?柳东雨说,我不是密探。日本兵似乎刚刚反应过来,柳东雨说的是日语。两个人都有些愣,好一阵儿,其中一个问,你的会日语?正好,少佐正找翻译呢。让柳东雨跟他们走。柳东雨笑笑,突然后撤,抓住其中一个的衣领。那家伙毫无防备,稍一趔趄,猛往外挣。另一个日兵端枪刺向柳东雨。柳东雨拽着日兵躲闪,结果刀刺到同伙身上。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街道。柳东雨闪电般甩出刀,两个日兵闷声倒下。柳东雨粗粗摸了摸,没有短枪。正待像哥哥那样留下记号,远处有枪声,柳东雨撒腿狂奔。
出了城,柳东雨发觉给林闯娘买的点心和红糖失掉了。有些心疼。不过杀了两个日本兵,还是很划算。首战告捷,柳东雨很兴奋。虽是第一次,但干净利落,比柳东风也差不到哪儿去吧。拐上山道,柳东雨却又有些怀疑,那个过程实在太容易。她真的杀死两个日兵还是自己的幻觉?柳东风说日本兵是一群山猫,可她遭遇的日兵还不如狍子。是不是有人在暗处帮她?柳东雨真想返回海龙探个究竟。不敢确定那两个日兵被她杀死,又丢了东西,柳东雨的心情突然变得灰暗。
回到疙瘩山,天色已晚。
院里一片狼藉,林闯娘躺在门口,脑袋扎向地面,似乎睡着了。柳东雨有些呆,好一阵儿才明白出了事,奔过去抱起林闯娘。林闯娘脸色灰白,牙关紧闭,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肩受了伤。柳东雨摸摸,又探探她的鼻息。还好!柳东雨把林闯娘抱回屋平放到炕上,剥开衣服。伤有一寸多长,伤口处肿胀发黑,显然时间已经很久。屋里也乱七八糟,水缸裂成两半,地上全是水和碎片,被子显然被点着过,燃了一半又熄灭了。柳东雨瞭瞭屋顶,角落吊的那束草药还在。森林里的草药,柳东雨当然很熟。柳东风说猎人没有不受伤的,须懂得自救。柳东雨还纳闷,林闯娘走不出多远,碰不到野兽,弄这么多草药干什么。现在明白是做着防备呢。就像她常念叨的,人活着,说不定哪天遇上什么事呢。
柳东雨先为林闯娘清洗过伤口,敷了些草药,又包扎好。然后去院里搬开那捆干柴,揭开石板。石板下埋着一个罐子,林闯娘的米都藏在地下。还好锅还能用。
后半夜,林闯娘醒过来。柳东雨惊喜地喊出声。林闯娘问,闺女,我还活着?柳东雨笑笑,大娘,你活得好好的。林闯娘要起身,柳东雨问干什么,她来就可以。林闯娘说,闺女,这得我自己来,撒尿。她不像受了伤刚刚醒过来的样子,倒像刚刚睡醒。喝过米粥之后,林闯娘的脸不再那么灰白。柳东雨问她怎么了,林闯娘没有丝毫愤怒和仇恨,神色出奇的平静,又让小鬼子祸害了一遭。柳东雨问你不害怕吗?林闯娘说,惯了,没什么怕的。我的命结实,阎王爷都不收,小鬼子能把我怎么着?瞧瞧,我不好好的吗?突然有些歉疚,闺女,我有些对不住你呢。柳东雨叫,大娘,你这是怎么说的呢?林闯娘说,你的包袱让鬼子抢走了。我想夺来着,那些鬼子都是饿狼。柳东雨明白她受伤的原因了。责备她不该和小鬼子抢,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突然意识到差点说漏,忙改口,只要人在就好,再好的东西也没命值钱。林闯娘说,我这老命值什么钱?活一天少一天的。柳东雨说,大娘可别这么说,你得好好活着,万一哪天你儿子回来呢,见不到你该多伤心。林闯娘的口气就硬起来,这个浑球,我不想见他。柳东雨装出不解的样子,大娘你日本人都不恨,怎么对儿子这个样儿?他不是故意丢下你的,你说过的,你儿子不是白眼狼呢,他肯定是脱不开身。林闯娘重重叹口气。
静了一会儿,柳东雨让林闯娘休息。林闯娘说,只要睁开眼我就没事了,你别操心我。我倒是惦记你呢,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柳东雨说,我说只是进城办事,肯定回来的么,原想昨个就回来的。林闯娘说,亏得你昨个不在,要不……这帮狼崽子!柳东雨问来了多少日兵,林闯娘说还多少呢,三个鬼子就把村子搅翻了。柳东雨叫出来,才三个呀。林闯娘不解,你还嫌少啊?要来一队鬼子,村里甭想有出气的。柳东雨想起海龙大街上自己初试身手。也许她可以的。就有些走神儿。林闯娘问,闺女,你怎么了?柳东雨回过神儿,忙道,我在想呢,他们怎么连个小村子也不放过。林闯娘就恨恨的,什么都抢,什么都要抢光,隔半月二十天就来一趟。哦,闺女,你歇歇还是离开吧,留在这儿早晚要遭日本人祸害。柳东雨摇摇头,到处是日本人,离开去哪儿?林闯娘说,总有日本人去不了的地儿。然后就有些小心翼翼的,你没盘缠了吧?不知你包里都装着什么,你带在身上就对了。柳东雨掏出奉洋让林闯娘瞅,我有钱呢,不是钱的事。林闯给了她十块大洋。现在只剩这一块了,是她和林闯娘仅有的家当。
两人说到后半夜,分头睡下。虽然又累又困,柳东雨却没有睡意,纷杂的念头在脑里来回冲撞。她是答应过林闯侍候他老娘三个月,可就目前这个状况恐怕不大可能。说不准日本兵哪天进村,柳东雨一个人当然可以跑,但不能那么做。拽着她跑背着她跑,结果都是鬼子的活靶子。现在必须赶在日本人再次进村前带她离开。林闯不是想把老娘接到寨子吗?那就给他送过去。得想个法子,不能骗她,也不忍骗她。现在也只能这么做,在村里说不准再有什么意外,她都这把年纪了。
又一个夜晚,两人说着闲话。柳东雨猛地坐起来。
林闯娘显然受了惊,声音透着慌,怎么啦,闺女?
柳东雨没说话,她不想吓唬老太太,但必须得抻一抻。
果然,林闯娘更慌了,像柳东雨一样坐起来,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啦?
柳东雨严肃地说,大娘,咱得离开这个地方。鬼子吃惯的嘴,肯定还会再来。寻不见腊肉,寻不见米面,还不狗急跳墙?
林闯娘长出一口气,我以为什么事呢。我早跟你说啦,鬼子隔阵子就来一趟,你得及早离开。
柳东雨说,你得跟我一起走。
林闯娘摇摇头,我不走。
柳东雨说,我不能丢下你。
林闯娘说,我这把老骨头去哪儿?你甭管我,该去哪儿去哪儿。
柳东雨说,我连累了大娘,怎么能自己一个人走了?
林闯娘说,这是什么理儿,你连累了我?
柳东雨说,那些东西是我的,鬼子会认为你在别处还藏了,肯定冲你要的。再说我的包袱里还有大洋呢。不就是我连累了你?
林闯娘说,横竖我就一张皮,不怕鬼子再捣什么鬼。
柳东雨说,你是不怕,可……你儿子怕啊。
林闯娘说,他怕什么?死活都不知道呢。
柳东雨说,你不走,是等你儿子吧。
林闯娘说,不是等他,我就是不想离开。这个穷窝儿住几十年了。
柳东雨说,大娘别骗我,你就是等儿子,你怕儿子回来找不见你。你暂时避避,鬼子不那么闹了还可以回来么。要是你留在这儿让鬼子害了,你儿子找不见你那多糟心!
林闯娘恨恨的,让他糟心去,谁叫他——
柳东雨假装吃惊,怎么说起儿子,你就气乎乎的。
林闯娘说,谁叫他扔下我不管。
柳东雨说,你说儿子很孝顺的,怕是有难处吧。
林闯娘叹口气,他爱怎么着吧,我也没打算指望他。我就是舍不得这个破窝儿,一辈子都在这儿了。
柳东雨就有些气,你真固执。
林闯娘却笑了,我一辈子就这性子,改不了啦。闺女,你走你的,别操我的心。
柳东雨说,我不能丢下你,这地儿,住着多害怕啊。
林闯娘说,我这把年纪了,有什么怕的?死活还不是一般大。
柳东雨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好一会儿,又叹息道,大娘,跟你实说吧,劝你走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个儿呢。
林闯娘说,让你绕糊涂了,到底怎么了?
柳东雨说,我在海龙县城杀了人。
林闯娘捏捏柳东雨,你敢杀人?
柳东雨说,我爹和我哥都是猎人,我就是力气小点儿,别的不比他们差。
林闯娘说,你去县城就是为了杀人?
柳东雨说,我只想打两把刀,杀人是个意外。简单讲了经过。
林闯娘显然被惊到,两个?
柳东雨点点头。
林闯娘追问,鬼子?
柳东雨再次点点头。
林闯娘突然伸过手,先是摸摸柳东雨的脑门,然后依次摸过柳东雨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在下巴处停了好久,才慢慢的有些不舍的缩回手。她苍老的声音突然变得苍凉冰冷,你怎么不早说?你不该陪我的,明早必须走。鬼子肯定满城搜你呢,城里搜不到就会出城搜。
柳东雨说,我知道。
林闯娘有些恼,知道还磨蹭什么?
柳东雨说,我一个人肯定走不脱,所以才骗你走啊。
林闯娘说,你别哄我,拽上我,你还能跑得更快啊?
柳东雨说,路上难免遇上鬼子,单我一个人,更容易引起鬼子怀疑。和大娘一起走,兴许可以蒙混过关。我劝你走都是替自己着想。大娘对我这么好,我……柳东雨自责,我自私透了。
林闯娘有些疑惑,有了伴儿,鬼子就能放过你?
柳东雨暗暗得意,这招奏效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很认真地说,我听大娘的,明早就走。
林闯娘问,真走?
柳东雨说,真走。留在这儿还是连累你。
林闯娘说,我和你一起走!
柳东雨很意外的样子,大娘,你不是……
林闯娘说,哪儿的黄土都埋人,这地儿有什么好的?
柳东雨反而不同意了,有您在确实方便些,不过难免有意外。大娘,我不能害你啊。
林闯娘很坚定,这话说的,咱们两个一起走。听我的!
林闯娘早早就起了身。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几件旧衣服,还带了林闯给她做的木头匣子。
两人走出村子,林闯娘问柳东雨去哪里。柳东雨说我想了想,还是去承德吧,听说鬼子闹得没这边儿凶。林闯娘问得走几天,柳东雨说没去过,要是搭不上车,得走个把月吧。林闯娘有些乐,这是逃难啊。柳东雨说可不就是逃难?大娘要是走不动我背你。林闯娘说,谁说我走不动了?我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
第一天夜晚,柳东雨和林闯娘住在一个叫黑石山的小镇。小镇安安静静的,街上基本见不到人,偶尔有瘦得皮包骨的狗慌慌地蹿过。柳东雨问店主,店主说能折腾的都跑了,剩下的要么上了年纪,要么能和日本人搭上点儿关系。柳东雨问,日本人闹得很凶吗?店主说原先闹得凶,别说晚上了,白天都没人敢出门。上个月镇东头的日本小队不知调哪儿了,现在只剩下两个日本人带一群伪军。伪军还好,毕竟乡里乡亲的,不敢明目张胆调戏妇女,都留着后路呢。林闯娘捅捅柳东雨,悄声道,两个日本人。柳东雨会意地点点头。
柳东雨盘算着有四天,最多五六天就能到林闯的山寨。她记得路,不怕走错。其实刚从寨子出来,她被蒙着眼睛。不过柳东雨相信自己能找到。她在森林长大,辨别方向的能力超强。
第二天,两人早早就离开黑石山,没料半路上遭遇大雨。先躲到路边一块大石头后面,雨没有停的意思。如果柳东雨自己,这不是问题。不要说雨,顶着冰雹也敢走。林闯娘年纪大了,又刚刚受伤。再怎么硬朗也不能在风雨里折腾。林闯娘坚持要走,柳东雨决定返回,并且安慰林闯娘别担心,歇一天也不耽误,不会有什么事。
当天下午,林闯娘不停地打喷嚏。柳东雨问她哪儿不舒服,她摆摆手说没事,哪儿都舒服。天还没黑,林闯娘就发起烧。柳东雨问店主镇上有没有药铺,店主苦笑,早先有一家,不等日本人打过来就逃走了。柳东雨着急道,那……你们这儿的人得病怎么办?店主说镇上的人得病都去找老乞丐。老乞丐不是郎中,但爱采草药,有时能治好,有时就治坏了,还死过人。柳东雨问到哪儿找老乞丐,店主说他平时在庙里,不在庙里别处也不好找他。店主也怕林闯娘有个意外,主动带柳东雨去找。老乞丐不在庙里。店主说,得了,谁知道这个老东西跑哪儿去了。柳东雨大致观察一下,发现墙角有个破袋子,柳东雨翻开,里面全是草药,一束一束捆得蛮整齐。柳东雨挑了两束,说我先走。一路狂奔回到客栈。
柳东雨整夜守着林闯娘,林闯娘若有个什么事,林闯会恨死她。再说林闯娘被她诓出来,无论怎样她都有责任。即使永远不再见林闯,她自己也不能安心。
黎明时分,林闯娘的烧总算退下去。柳东雨长长地舒口气。都是柳东风的用心教导,柳东雨才对草药有了极好的识别能力。哥哥在哪里?柳东雨的心又疼起来。
林闯娘问,我睡了几天?柳东雨笑笑,还几天呢,一夜就把我吓死了。林闯娘说,到底老不中用了,一场雨就淋成这样,闺女,我拖累你了吧?柳东雨说,大娘说哪里话,我是拉你掩护我呢。林闯娘说,路上也没撞上个盘查的,你别是哄我吧?柳东雨说,没撞见盘查的,说明咱们选的路线好。这才刚出来,后面可说不准呢。林闯娘说,真是老糊涂了,这破嘴,话也不会说了。林闯娘支撑着要起身,柳东雨忙扶住她,大娘躺着吧,我也睡一会儿,今儿不早了。林闯娘笑骂,你个鬼丫头!
两人待了三天。林闯娘急了,问柳东雨什么时候走。柳东雨说再等等。林闯娘说,我能吃能喝,伤也都好了,你不用担心我。柳东雨说,不是担心你,这几天我头晕呢。林闯娘说,都是这几天照顾我累的。闺女,还是我拖累了你。唉!要不还是你自己走吧。选对路一个人更利索。柳东雨说,大娘,咱俩都别说谁拖累谁,我就是担心栽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糟了。林闯娘审视着柳东雨,真的假的?看不出你头晕啊,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柳东雨笑笑,头晕你能看出来,就成神医了。我这是老毛病,不定什么时候就犯了,不要紧,歇几天就好。林闯娘追问,没哄我?柳东雨反问,您老心里透亮,谁能哄了你?林闯娘很受用,说,那你就躺着呀,咋还转来转去的。柳东雨说,我这毛病我知道,干躺着不行。林闯娘就怔怔的。柳东雨说大娘你歇着,我出去走走透透风。
柳东雨昨天就想离开,连吃带住,身上所有的钱都刮出来,还欠着店主。店主的意思,柳东雨结清账才能走。柳东雨让店主稍缓缓,她想想办法。这些不能和林闯娘说。说了也没用啊。
柳东雨找到店主。其实不用找的,店主怕她和林闯娘逃脱,在门口凳子上候着。柳东雨提出写个欠条日后加倍还上。店主起身从抽屉翻出几张欠条让柳东雨看,半年前的,一年前的。有生意人,也有像柳东雨这样逃难的人。店主说,我这人心软,谁还没个难处?他们都说还,都说加倍还。我也没指望加倍,现在不要说人,影子也没见一个。柳东雨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保证还。店主抖抖那些欠条,谁不保证?这年头保证有什么用?我是谁也不信了。柳东雨问,我要是还不上,你就一直困着我?店主几乎跳起来,你什么意思?还想耍赖?柳东雨说,放心,我绝对不赖你。我是说你这么困着我没用,还得供我们吃喝。我和我娘饿死,你什么也捞不到。官府追查,没准儿还会惹上官司。店主顿时一脸苦相,我也是没办法啊。柳东雨说,我是带着钱的,都让日本人抢了。店主点点头,日本人来了,谁都倒霉。柳东雨说,我出去走走,兴许……店主打断她,你别哄我。柳东雨说,你认为我会丢下老娘自己跑了?店主说,你以为我没遇见过?上次……算了算了不说了,实在是窝囊啊。柳东雨说,我要想一个人跑早跑了,还用跟你啰嗦?店主定了好半天,带着哭腔道,你可要回来呀。
柳东雨在街上转悠,琢磨着弄点钱。店铺稀稀拉拉的,想必也不景气。当然,即使生意好,柳东雨也不会抢店铺。冲进鬼子驻地当然也不可能。柳东雨想万一遇见落单的鬼子,像在海龙县城那样,就可以动手。转了两圈,不要说鬼子,鬼影也没见一个,倒是看到两个挎枪的伪军。柳东雨犹豫一下,终是放弃。她一个人可以逃,带着林闯娘基本没有可能,不出镇就被抓了。把柳叶刀押给店主?舍不得啊。再说这一路不定有什么事,没家伙不行。
柳东雨怕林闯娘察觉,回到客栈,努力扮出笑脸。林闯娘却冷着脸,我把你当闺女,你把我当外人啊。柳东雨叫,大娘,我哪儿做得不好了,你生这么大气?林闯娘反问,你说呢?柳东雨想了想,没有啊,大娘你别让我猜谜。林闯娘问,你头晕病犯了?柳东雨不知怎么答,点点头。林闯娘声音就有些高,还哄我?觉得我老糊涂了是不?柳东雨忙说,大娘别生气,慢慢说,到底怎么了?林闯娘有些泄气,我也真是老糊涂,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柳东雨说,我就是……林闯娘说,闺女,真是难为你呢。弄上钱了?柳东雨迟疑着。林闯娘说,你又不是土匪,弄钱哪有那么容易?我去和店主说,先放咱们走,回头还他,扣着咱有什么用?柳东雨说,还是我去说吧,你别生这份气。林闯娘说,我生什么气?欠人家钱还生气,天下也没这个理儿。
不大工夫,店主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叫,不得了啦。柳东雨随店主冲到外面。
林闯娘握着菜刀,完全是豁出去抹脖子的架式。店主欲往前,你老放下刀,有话咱好好说。林闯娘叫,都别过来!让你困死还不如我自个儿来痛快的。柳东雨定着,没想到林闯娘这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店主推柳东雨一把,又冲林闯娘叫,你老别这样啊。林闯娘说,少废话,让走还是不让走?店主摆手,走吧走吧,我不要钱了还不行?都是姑奶奶呀,我得罪谁啦?呜——
林闯娘扔掉菜刀,扯过柳东雨就走。
跨出门,林闯娘回头对店主说,肯定会还你,你就等着吧。
路上,柳东雨说,大娘你还真行,当时我吓坏了呢。林闯娘说,有什么行的?不是没办法嘛?可怜人儿,我还没这么过呢。柳东雨说,大娘都是护我,咱们以后还他就是。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那一年不只是柳东风家,整个柳条屯都浸泡在恐慌和哀伤中。
那一年,柳东雨十二岁。
似乎是从那只鸡开始的。母亲养了九只鸡,那只褐色羽毛的母鸡并不特别,当然,能下蛋就行,没有谁在意鸡的长相和羽毛。突然有一天,褐鸡开始打鸣。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褐鸡竟然打起鸣。褐鸡的鸣叫没有公鸡那么响亮,哑着。公鸡清早打鸣,褐鸡没规律,有时早上有时黄昏,那次竟然在半夜。虽然是哑嗓子,一家人都被吵醒。父亲要把褐鸡宰了,母亲舍不得,褐鸡偶尔还下蛋。那蛋倒没什么特别,只是不大光滑。嘀咕了几天,母亲终于妥协,说宰就宰吧,叫得我也心烦。
柳东风自告奋勇捕杀褐鸡。他已经可以单独打猎,宰个鸡还不简单。母亲有些担心,示意父亲帮忙。柳东风想母亲就是多事。父亲小声道,让东风去吧,一只鸡嘛。柳东风哼了哼,还是父亲了解他。柳东雨跑过来帮忙,柳东风让她拿盆接鸡血。褐鸡意识到危险,拼命挣扎,嗓眼里似乎含着水,猛不防咕那么一声。柳东风捏住鸡嘴,褐鸡彻底没了声。柳东雨突然发出惊叫,血!柳东风有些愣。他还没碰到鸡,哪儿来的血?后来柳东雨告诉他,她看到鸡脖子流血了。柳东风想她一定是有些害怕。她那声惊叫坏了事,柳东风愣神的工夫,褐鸡挣脱。柳东风慌了。应该说,父母也慌了,一家人开始全力围捕。四个人竟然捉不住一只鸡。褐鸡东跳西蹿,极其敏捷。父亲喊柳东风拿箭,柳东风还未及反应,褐鸡突然飞出院子。
柳东风和父亲追出去,后面是母亲和柳东雨。那情形有些狼狈。两个猎人竟然让一只鸡逃脱。褐鸡从这条街蹿到另一条街,后来差不多整屯的人都跑出来加入围捕行动。那场面有些壮观,也有些滑稽。
柳秀才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没有人注意他。当褐鸡跌跌撞撞跑向柳秀才,众人的目光才投到柳秀才身上。柳秀才抓着一根竹竿,估计没喝酒,站得很直。褐鸡跑到柳秀才跟前,忽地立住,脖子伸得长长的,喘不上气的样子。柳秀才一扬胳膊,褐鸡无声地倒下去,再没有动。
众人都惊呆了。
柳秀才拖着竹竿,转身一摇一晃地离去。
柳东风第一个跑上前。鸡脖子没有伤,没有一丝血迹。原本要炖着吃的,但母亲坚决反对,柳东风只好到后山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