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冷笑一声,“八弟遇险?消息属实?”
太子洗马察言观色,看不出李贤是不知情,还是在装镇定,眉心紧皱,“刚刚送达的消息,相王府的人赶去接应,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您不该一时冲动,杀了明崇俨。”
明崇俨深受二圣信任,他一死,不止武皇后不会善罢甘休,李治也会派人彻查,东宫固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但到底还是多了桩麻烦事。
李贤掀唇微笑,“杀不杀,都是一样的。”
他隐忍退让,武皇后步步紧逼,他假装沉迷玩乐,武皇后当众训斥他,他表现得彬彬有礼,武皇后骂他收揽人心……不管他怎么做,只要他当上太子,他就一无是处,武皇后不需要儿子,她只要傀儡。
可他不甘于做傀儡。
他喜爱草原的烈马,英武的斗鸡,激烈的波罗球赛,阿父让他卧薪尝胆,他做不到。
身为李家男儿,他宁愿玉石俱焚,绝不瓦全。要么武皇后像害死五兄一样毒死他,要么他成功逼武皇后退位。
胜败全看天意,他忍不下去了。
门外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东宫护卫拱手抱拳,“殿下,人抓到了。”
李贤随手把象牙酒杯往毡毯上一掷,“很好。”
太子洗马眼皮直跳,“殿下,您抓了谁?”
李贤站起身,走出书室,径直越过太子洗马,“以天后的性子,孤这个太子大概当不了多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命争一争,东宫有五千兵马,孤决定面见圣人,劝他下旨令天后还政。”
太子洗马愣了许久,脑袋嗡嗡作响,顷刻间汗流浃背,颤声道:“殿下,您、您、您三思啊!”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匍匐着去拉李贤的袍角,“殿下,事情还没到十万火急的时候,您不可鲁莽,开弓没有回头箭,万万不可呐!”
李贤甩开太子洗马,“卿以为孤为什么执意派人暗杀明崇俨?从孤入住东宫起,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廊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太子太傅、东宫长史、博士、府中幕僚几十人陆陆续续从偏殿走出,走到太子身后,“殿下,已将秦家团团围住,届时秦家小子绝不敢抗命。”
太子洗马脸色灰败,颓然瘫倒,满眼绝望。
难怪自从圣人上次斥责过太子后,太子性格大变,遽然变得温顺柔和起来,不仅不再和武皇后唱反调,还每隔一天去蓬莱殿向武皇后问安,做足了孝子姿态。
原来太子假装服从,实则动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太子洗马自嘲一笑,最近他每次求见李贤,李贤十次有五六次推说有事不见他,他以为太子被赵道生迷惑,沉迷美色,准备上书劝谏,不想真相却是太子不信任他,早就把他隔绝在外。
他瞳孔翕张,盯着昔日的同僚们——这些人,竟然瞒着他,定下这样十恶不赦的计划!
冲入宫中逼天后还政……听起来简单,成功的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当年的太宗皇帝那样,顺利诛杀亲兄弟、逼生父退位之后,还能坐稳江山,开创盛世。
太宗皇帝征战南北,戎马半生,前半生是个出色的将领,大唐江山有一大半是他带兵打下来的。
立国之初,突厥人实力强盛,几次打到长安城脚下,劫掠妇女财物,满朝文武胆寒不已,闹着要迁都,唯有还是秦王的太宗皇帝坚决不答应,立下军令状,发誓将突厥人击溃。
每次突厥大举进犯,都是太宗皇帝亲自率兵迎战突厥的主力,没有例外。
所以明知太子建成死在太宗皇帝之手,高祖还是不得不将皇位让与太宗,一来太宗在军中的威望无法撼动,已然羽翼丰满,二来,刚刚打下来的江山,经不起任何动荡!
然而现在太子除了储君的身份,什么都没有,贸然攻入蓬莱宫,等同于造反啊!
“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挣的。”
东宫的人,并非全部忠于太子,一部分是不满武皇后的世家之后,只要能给武皇后造成打击,他们就积极鼓动太子,其心可诛。一部分野心太大,等不及太子培植势力,急于拉武皇后下马。
还有一部分,很可能就是武皇后的人。
太子年轻气盛,又和武皇后关系紧张,经属臣们煽风点火,一怒之下,铤而走险。
细细想来,计划应该是去年制定好的,暗杀明崇俨,转移帝后和大臣们的注意力,支开相王……看似仓促,其实预谋已久。
不知道太子用什么法子拖住相王……但愿太子没有手足相残。
太子洗马想清楚前因后果,长叹一声,流下两行清泪,缓缓站起身,嘶吼道:“殿下!”
这盘棋局,很可能一直由武皇后掌控局势,太子不想做傀儡,可他的每一步举动,全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连这一次的莽撞,也是武皇后将计就计……
太子洗马的怒吼饱含凄怆痛楚,廊内廊外的人都吓了一跳,停下来回头看他。
太子李贤脚步一顿。
太子洗马哈哈大笑数声,“老臣受圣人之命辅佐殿下,殿下不信任老臣,老臣无可奈何。殿下糊涂,受小人挑拨,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老臣拦不住殿下,有愧圣人所托,唯有一死,以证忠心!”
说完话,他猛然发力,撞向一旁的廊柱。
众人大惊,想要去救,哪里来得及!
顿时鲜血淋漓,太子洗马踉跄了几下,仰倒在地,手脚不停抽搐,一命呜呼。
东宫属臣愀然变色。
有几个平时和太子洗马关系不错的,奔至他身旁,手指放到他脖子上探了两下,暗暗叹息,摇了摇头。
“殿下……”太子太傅打着哆嗦道,“您看……”
李贤没有丝毫动容,太子洗马说得对,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早就不能回头了。
“按计划行事。”
大宁坊东南角,两帮人还在厮杀。
巷曲间不断传出喊杀和兵器互击声,坊中武侯像是全部人间蒸发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前去解救中伏的相王府车队。
路边一家书肆内,裹幞头、穿圆领缺胯袍衫,杏脸桃腮的年轻女郎坐在二楼窗下,徐徐呷一口茶,扭头和一旁身披黑氅的王府护卫说,“你的属下五大三粗的,扮成我的样子,是不是太容易暴露了?他们会不会发觉?”
杨知恩撇撇嘴,紧盯着楼下的战况,道:“发觉了也不要紧,今天把他们一窝端。”
他在武家时接到李旦有难的密报,早就派人出城接应去了。李旦离开前嘱咐过,不论发生什么事,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好裴英娘,其他事和他不相干——哪怕是李旦有危险,他也不会贸然离开。
他直觉密报来得太蹊跷,故意假装被调虎离山,果然是陷阱。
裴英娘放下茶盅,摇头失笑。
这些人手段奇蠢,和当初武三思掳走她用的法子如出一辙,她上过一次当,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往坑里跳?
那几个宫廷内侍上门时,她就觉出不对味了。
其中有个近侍,赫然是小重阳那天曾在含凉殿前嘲讽她的内侍。
小重阳之后,裴英娘再去含凉殿,发现那个内侍被打发去禁苑看菜园子了,据说是李治亲自下的命令。
他以为裴英娘不记得他,裴英娘的记性可没那么差,一眼就认出他了。
李治不会派那个内侍来王府传旨。
忽然,仿若一道电光闪过,她心里一紧,霍然站起身。
杨知恩一脸莫名所以,下意识握紧刀柄,“娘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