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繁华的街道上本应该满满都是人,可是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到处都在宵禁,没有手令根本没有办法通行。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却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最终,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停在了一间院落之前。
赵月上前敲了门,院里头的人便出来开门,一边还骂骂咧咧地:“这么晚了,说了今儿不接客不接客,哪个半夜三更来敲门!真个等不及了吗?”
开了门,浓妆艳抹的老妇人却见到赵月站在门口,先是一愣,随后看了一眼后头的马车,顿时吓得筋骨酥软,魂飞魄散,赶紧跪下,一个劲地磕头,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这老不死,竟敢冲撞了贵人啊……”
赵月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下午送过来的人呢?可安顿好了吗?”
“哎哟,您说的哪里话,贵人吩咐的话,我敢不照办吗?您请进,快请进来……”
孙夫人下了马车,疑惑地看着这一幕。
李未央微笑着道:“若是你进去看了之后觉得这惩罚不够,大可以一剑杀了她。”
孙夫人点了点头,大踏步地走了进去,她的人生如今没有别的目标,只有看到杀害亲生女儿的凶手受到报应,才能真正觉得痛快。进了院子,孙夫人冷声道:“人呢?”
那老妇人赶紧道:“在后院,牲口棚子里——”
孙夫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李未央,然而对方只是微微一笑,道:“走吧。”
到了牲口棚子里,却听见极度古怪的声音,孙夫人探头瞧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吓得倒退了三步,几乎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舔着脸笑道:“夫人别吃惊,我开行院几十年,琢磨姑娘们的心思也琢磨出门道来了,进了这院子里刚开始多的是叫着卖艺不卖身的,可又有哪一个能保得了身子干净?我不过是按照老规矩喂了点药,给她找了两个男人,可谁知道这女人竟然像是疯了一样,两个不够,连舌头都没了,还一边嚎叫一边拉着男人不放,真个是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话说回来,咱们在行院里头混日子,就是冰清玉洁,也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不是,也算有见识了,但还真没见过这等没脸没皮的——这边男人刚走,她自己到处找东西,铁锨都敢往里捅……哎呀,那叫一个吓人,现在更是钻到畜生栏里头去了,怎么拦都拦不住啊!”
“你们,还不快把人拉出来!”老妇人,不,应该说是老鸨一边喊着,一边招呼旁边的几个穿着短衫的男人进去拖人。很快,几个人把人拧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来。女人大声嚎哭,死活都抱着那只野狗不放,手都被挑断了,只用身体去够,却又够不着——发现拖住自己的是个男人,便不管不顾地缠上去,仿佛半点脸面都没了,在泥巴里面滚个不停,只要靠着男人不放——那人被缠得烦了,狠狠地给了她一脚。
老鸨便大声咒骂起来:“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快松开!”然而那女人却还是死死咬住男人的裤腿,毫无廉耻地缠上去,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在对方的身上。
“呸,真是恶心!”男人低声咒骂着,又是连续几脚踢在她的身上。
孙夫人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个安国公主,她那张美丽的面孔现在满是猪狗的粪便,原本那样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现在简直低贱到了泥土里,那老鸨不知道给她吃了什么药,拼了命地到处找男人,没有男人甚至去找野狗野猪……这种事情,简直是亘古未见。
李未央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大氅,里面是一件紫色的缎裙,越发衬得容颜清秀,她看着这一幕,面上却没有过多的表情,口中慢慢道:“用刑实在过于粗蛮,我也见不得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所以这下场对安国来说,才是最恰当的。”
老鸨为了让她清醒,一盆冰冷的水浇了下去,安国公主一个激灵,仿佛有了片刻的清醒,然而她此刻已经不见往日里高贵逼人的模样,面色惨灰,蓬头乱发,浑身衣裳早已碎裂,满身脏污的痕迹,李未央微笑道:“咦,清醒些了么?”
安国公主猛地望向李未央,却口不能言,充满恨意的眼神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李未央却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若是你当初没有那么残忍地折磨二嫂,我今日也不会这样对待你。”
说着,她拍了拍手,一旁的护卫走了上来,三两下将安国公主剥了个精光,随后在她身上撒了些黄色的粉末,那粉末粘在皮肉之上便带着一种诡异的香气,安国公主惊恐地支吾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就被丢进了那箱子里。
无数条蛇立刻将她缠住,她惊骇欲绝,拼命地翻滚着想要从箱子里爬出来,然而那蛇却像是喜欢她身上的某种气味,越来越紧地缠住了她,生生钻入了她的耳朵鼻子之中,她手上筋脉已断,只能扭动着抽动着,拼命想要躲开,然而那蛇却是无孔不入,将她身上每一个孔洞都全部塞满,不多时竟然又从她的肚腹之中啃咬而出,翻搅出肚肠,直到她睁大了眼睛,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停止呼吸……那场景骇人之极,就连赵月都低下了头去,老鸨等人更是吓得完全都呆住,战战兢兢地不敢看,最终,箱子的盖子突然被阖上了,李未央慢慢道:“到此为止吧。”
孙夫人看完了整个过程,先是愣住,随后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是笑出了眼泪,然后弯下了腰,笑的仿佛都站不住了。
李未央看着孙夫人,眼睛里却是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怜悯。她知道孙夫人并不是觉得心理痛快,而是内心一直压抑着的痛苦被勾了出来,果然听见孙夫人大声道:“好,这样才好,这样才最痛快!她是天底下最高贵的人,我女儿只是蝼蚁,任由她践踏,如今她这下场,我才有脸见沿君,说一句,娘亲眼看着你的仇人得到了报应!”
从院子里出来,孙夫人又回头望了一眼,才慢慢道:“郡主,多谢你了。”
李未央点头,道:“夫人不必言谢,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知道孙将军什么时候行动。”
孙夫人冷笑一声,道:“他这种狗东西,也不会有好下场!”当初那个温柔克制的孙夫人已经不见了,她曾跟随丈夫从军多年,身上的行伍之气原本被京都锦衣玉食的生活硬生生磨掉,此刻却又重新出现在她的身上,让她的眉眼多了几分刚毅。
李未央笑了笑,道:“只怕夫人现在想要救他,也太晚了。”拓跋玉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他是不会放过谋逆者的……
孙夫人面色清冷,眼中闪过一丝深恶痛绝:“他的事情已经与我彻底无关了!从今往后,我会带着沿君的骨灰离开京都,回到我的故乡去,这件事情,还要请你帮忙。”
孙沿君已经嫁入李家,棺椁自然是葬在李家的祖坟,所以孙夫人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李未央沉思片刻,转身对一旁的护卫道:“带孙夫人去。”
这实在是无礼的要求,孙夫人原本没想到李未央真会答应,此刻见她如此,不由眼中含了一点眼泪,道:“多谢你了。”
李未央叹了口气,道:“孙夫人,此去恐怕再见无期,请多保重吧。”
孙夫人走出两步,突然回头,面上带了三分忧虑:“我怕——万一……”
李未央音色清冷,不带半分尘俗之气的娓娓说道:“不用担心,你今天没有来过这里,这里的人也不过是个发疯的妇人而已。”
既然敢做,便要敢当,安国公主是我动的手,与孙夫人你没有半分关系,李未央就是这个意思。她本来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倾尽所有,孤注一掷,又怎么会惧怕别人的报复呢……更何况,该送走的人,已经送走了。
孙夫人离去了,赵月看了一眼那箱子,打了个寒战,道:“小姐,现在该如何处理?”
“挫骨扬灰。”李未央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挫骨扬灰,哪怕做鬼,也一辈子只能做孤魂野鬼,永远也在找不到轮回的路。
赵月又看了一眼身后,轻声道:“那他们——”李未央垂了眼帘道:“赵妈妈,你这一年里,收下了多少姑娘?”
那叫赵妈妈的老鸨陪笑道:“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个。”
李未央仿佛闲话家常,道:“哦,三十个,还有几个活下来?”
赵妈妈察觉到了话头不对,笑道:“瞧您说的,我这里又不是那等下作地方,不过是有几个染病的被送出去了,其他的大多都还在呢!”
“是啊,都还活着,大多数被你捧红了,卖进了当红的青楼里,两个被你整治得服服帖帖,送给了张御史大人,可惜张御史素来喜欢玩弄十二三岁的少女,这两个孩子都没活过今年春天。还有四个因为不听话,被你打得皮开肉绽,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最后的五个是染了病却被你丢在了乱葬岗上——你的手段最为毒辣,所以也这行当里头人见人怕,哪怕是街上无辜的小姑娘,无权无势的,被你看中了你也不惜一切代价弄到手回来做摇钱树。我说的,可对吗?”
赵妈妈心头有点害怕,壮胆道:“这位贵人,这可都是咱们的行规,我拿了你的钱替你办了事,你反倒怪起我来了——这可不好吧!”
李未央叹了口气,语气越发温和:“你可知道,外头那么多教导姑娘们的地方,我为何将我的仇人送到你这里吗?”
赵妈妈向旁边的打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出去找人手,可是护卫却抽出了长剑,将他们包围在中间。赵妈妈心中更加害怕,面上强作镇定道:“这……这我哪儿知道!”
李未央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和情人之家的絮语:“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你毒打,因为她坚决不肯和你回去,你当着人面打断了她的双腿,是不是?”
赵妈妈的声音在颤抖:“这……我教训我的姑娘,那都是我买回来的!不听话自然要教训!关你什么事!”
李未央笑了笑,神态平静地道:“赵妈妈的手段这么好,我才找上了你。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赵妈妈立刻明白过来,跪在她面前道:“贵人看得起我,我又怎么敢让你为难,便是天打雷劈,今天的事情也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李未央轻轻地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裙,柔声说道“我并不怕你往外说,我只是,不喜欢看见你这张脸而已。”说着,一扬手,做了个格杀勿论的手势。在她看来,这世上没有对与错,这赵妈妈和这屋子里头的几个男人不知道祸害了多少无辜的少女,这么死都算是便宜他们。与其说她找上他们,不如说,从一开始她就预备送这些人上路。
不要怪她狠心,要怪就怪赵妈妈从未积过阴德,李未央把惨叫声丢在身后,缓缓走了出去,现在,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此刻,距离京都六十公里处,拓跋真军帐大营。原本他得到兵符,足以号令二十万军队,为了解除拓跋玉的疑心,他准备继续前进,但却因为意外的突降大雪,他的队伍不能前行,正好以此为借口,就地安营扎寨。
营帐之中,正是一片寂静。突然听见一道断断续续的笛音,听起来仿佛是初学者,技艺不精,在反复地练习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垂着头,认真地练习着。拓跋真走过去,却见到她拿着一个竹笛反复地摆弄。
皇帝虽然自己喜欢欣赏音乐,却很不喜欢皇族子弟沉溺丝竹乐器,因为这些东西最易让人玩物丧志,所以拓跋真虽然极为喜爱笛子,却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不光如此,他在府中也从来都不碰这笛子,所以大家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不会。
其实他很擅长笛子,也喜欢听那动听的声音,那婉转的曲调,只是,他喜爱的东西,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误以为他听见她吹笛子会感到不快,才要藏到寝室里。她的笛子吹起来很单薄,十分生涩,完全是个初学者,她似乎气馁,放下了笛子,却又拿起来反复练习。
他突然就笑了,主动走过去,道:“怎么了?”
“这……这……”她突然吓了一跳似的,抬起一张脸,是清秀温和的,却又让他异常熟悉。“我……我是看你放在一边……以为……以为……我只是试试看……”
他瞬间洞悉她的心思,她以为他是喜欢,却不擅长,所以才从来不碰。“你学这个,是为了让我开心?”他听见自己这样问道,那女子却是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他微微一笑,拿起笛子吹了一曲,见到她惊讶且欣喜的神情,不由微笑道:“喜欢吗?那就给你一个人欣赏吧。父皇不喜欢皇子玩物丧志,所以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呆住了,眼睛水波微微晃动着,仿佛很是不解。
场景一晃,他温柔地从镜子里替她戴上华丽的水晶簪花。她的脸上慢慢涌上红晕,配上雪白的皮肤,他心中便想,眼前这女子虽然美丽,但也只是有些特别的风韵,到底比不上那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然而李长乐毕竟是李家嫡女,自己若想得到,也必在日后,现在是万万动不得的,否则肯定会影响到自己的夺嫡大业,既然如此,就先把想她的心思收起来,好好拉拢眼前的人吧……所以,他轻轻拉她入怀,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用嬉笑,但是包含着认真的语气轻轻地说:“真是漂亮,果然是我最心爱的美人。”
她自然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她总是这样好骗,哪怕在外面多么端庄大度,聪明果敢,到了他的面前,她永远是最温柔,最柔顺的女子,所以,他还可以好好利用。他轻轻一笑,抚摩着她的头发,这样正好可以不看她的脸,避开那双纯净如同黑色水晶一般的眸子,斟酌着措辞说:“太后和母后那里,一切都靠你打点了……”
那时候,她刚刚嫁过来一年。
场景仿佛很纷乱,一场宴会之上,当刺客向他袭来,所有人都四散奔逃,他无意之中被背叛者刺中,摔倒在地,关键时刻,她扑过来,那一把长剑穿透了她的心口……
“夫君,为你死,未央不会后悔。”
接下来,一杯琥珀色的酒递到了他的面前,她却巧笑倩兮地接了过去:“太子殿下,这一杯酒,应该弟媳先敬你。”
之后,虽然有太医及时救治,她依然苦苦挣扎了三天三夜,才勉强活了下来。
很快,又换了场景,却见到不尽的荒漠之中,他在帐中查看军情,满身风尘的她突然出现,将一封密报送到他手里,未及说话,她却已经因为连夜奔波过度劳累,气息奄奄地倒在他怀中……
后来,是他感染了瘟疫,她驱散了所有宫人,片刻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
最后的一幕,则是她满脸泪水,眼神疯狂,声声都是质问:拓跋真,你对得起我!
拓跋真,你对得起我!那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
不是不愧疚的,后来的许多年里,每次想到那张脸,那声音,他就会被可怕的噩梦纠缠。哪怕他的心早已在争权夺位之中变得冷酷、变得残忍,可他依旧无法面对那双疯狂的眼睛,那泣血的质问。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后来他一直这样问自己,可他发现,找不到答案。每次看到那张脸,他就不能忍受,她的存在仿佛提醒他那些可怕的过去,那些抛弃了人性去争夺皇位的残酷日子……彻底地摆脱掉这个女人,他就能够洗脱过去的一切。这想法是如此的矛盾,连他自己都不能解释。可不管他如何做,那声音是如此的凄厉,叫人难以忘怀,剜心一般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