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筹思,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吧——倘若将来东窗事发,那也不该是自己揭露的,置身事外,最为稳妥。是仪老了,本对宦途没有太多的念想,所以才会妄想这件事可以圆满解决——既使自家族侄得归本宗,又不断绝与假是勋表面上的关系。加上老人多少有点儿老脑筋,思维还一半停留在和平时代,总觉得血缘是很值得看重的。
但在年轻人是峻看来,汉室陵替,天地翻覆,昔日乡氓,今日可能就变公卿,昔日世家,今日可能举族皆灭,其余兄弟相残、父子相杀,这类事儿难道还发生得少吗?——汝南袁氏就是最现成的例子。血缘?管个蛋用啊!
而且曹操威武雄烈,芟夷诸侯,大权在握,是峻内心深处有个不敢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或许这天下终将姓曹!那么我倚靠着假是勋,或许也能混个国戚的身份出来呢!
但他并没有胆量将此事禀报是勋,只怕弄巧成拙,干脆缄口不言,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什么都没敢多想。谁料此事终究无可逃避地要摆到台面上来了——是仪虽然并没有预先跟他通过气,但突然间航来幽州,说要陪着是勋一起去迁葬其父,是峻难道还想不通其中缘由吗?
他一直在惶恐,在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父亲一边,恐怕会割断自家的宦途,站在假是勋一边,又怕被人讥为不孝。想当日在海船之上,是勋送他一首五言诗,结句是:“但求好风起,助吾上青云!”表面上是咏景,其实是抒情,看似暗指是家将随着曹操的崛起而光大,其实呢?
是峻更往深一层去想,难道是勋是在暗示,我将可以借着他这阵“好风”,从此而青云之上吗?
但他仍然假装懵懂无知,还想抽身事外,等父亲先跟是勋摊牌,再想办法从中斡旋吧。只是适才是勋一眼望来,目光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是峻就觉得冷汗直冒,仿佛看到自己的前途正如同沙砌的城堡一般,瞬间崩塌,最终化为乌有……
而等到是勋“忘本诬祖”四个字一出口,是峻终于明白了,此事已无妥协余地,自己再不出手,别说宦途,恐怕连性命也终究难保!于是他一咬牙关,干脆拔出长剑来,将那罪魁祸首一剑贯穿!
是八公子昔日飞鹰走马,无所不为,不跟长兄似的整天窝在书斋里读死书,武力值虽然不高,背后捅冷剑还是能够办得到的,而且心狠起来,办得很是干脆利落。
氏勋刚想揭穿西贝货的真实身份,就被一剑捅了个透心凉,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他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仰头朝天,似乎想要呼号,又似乎想转过头去,看看是谁下的毒手,但终于脖子才扭到一半,身子便软软地向地上滑去。
是峻一剑出手,突然间觉得遍体的冷汗冒了个透,四肢百骸反倒通泰无比。当下抬起脚来,朝氏勋后腰上一蹬,顺势拔出长剑。鲜血泊泊涌出,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如未觉——氏勋则无力地软倒在地。
这一幕惊得是仪双目皆赤,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就连是勋也没有料到,这小兄弟竟然如此狠辣。两人全都注目是峻,是峻反倒神情坦然,一挑眉毛,戟指喝骂道:“此贼以仆诬主,是为不忠;白身而诽谤朝廷大臣,合当死罪!”
即在氏勋尸体上擦了擦长剑,然后收回鞘中,望向是勋:“日已夕矣,请七兄即取叔父骨殖,以归葬营陵。”他不催老爹是仪,反而催是勋,立场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是仪终于从初始的震惊中挣脱了出来,不禁满面戚容,手指着地上的尸体,双唇哆嗦:“逆子,汝可知此为何人?!”是峻一撇嘴:“我不知其昔日为何人也,但知今为一死人耳。大人欲为一死人而弃亲子耶?”
是勋微微一笑,走上前去,习惯性地拍拍是峻的肩膀:“弟言误矣,此人冲撞朝廷大臣,何谤之有?”他说什么了,你听见什么了?他有诽谤我吗?他只是对我不够恭敬,所以该死而已。
是峻急忙躬身施礼:“七兄教训得是,小弟无学,言辞不当——请速迁葬叔父。”
是勋转过头去,瞟了一眼氏伊的坟冢:“此中恐只有衣冠耳……”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