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又道:“如今左将军黄泰林一直在北方平叛,这些年大小叛乱十几处都亏他。不但如此,他还招抚流民,筑垒屯田,深得圣心,这左将军之位坐得稳稳当当。反而是后将军陆愚卿有些投闲置散了。只看来年征西夏的时候,用谁做主将,这虚悬的大将军之位便有分晓了。再者,陛下命信王世子去南方立功,似又有意让裘玉郎做弘阳郡王府的咨议参军……”
我奇道:“裘玉郎?便是慎妃娘娘的大侄子,五年前中了进士被外放为蕲水县县令的?”
熙平笑道:“好记性。他是曜儿的表哥,做弘阳郡王的王府咨议,甚是合宜。他两人都是年轻能干的孩子,又总想着为国家效力。陛下也不能总是禁锢,为国为民,也当启用才是。”
高旸牛刀小试,便大获全胜。然而他却不得不学他的父王,做出一副沉溺女色又薄情寡义的不成器的样子来。至于屠城,我顿时想起他四年前在城外杀死乔致的事情,他本来便是一个心志坚定辣手无情的人。自然,他是被熙平长公主精心教养长大的,我毫不奇怪。忽然我心中一动,似魅影在明镜中闪过,我自己的面孔也变得狰狞难解。随即哑然失笑,多么荒唐的念头,怎会如此?
熙平合上双目,脸上带着沉醉的笑意:“冬天过去,春天就来了。待你回了宫,弘阳郡王也不会那样孤单了。再过几年,待柔桑嫁了,孤就安心了。”
柔桑终于忍不住插口道:“谁要嫁了?孩儿不嫁!”
熙平笑道:“过几年你就是老姑娘了,不由你不嫁。”
柔桑的脸上闪过一丝嫌恶的神情:“谁要嫁给那个小孩子!他还没有孩儿高!”
我没想到柔桑对自己与高曜的婚事如此厌恶,不觉纳罕。熙平笑道:“弘阳郡王现下还只有十三岁,再过几年便不是小孩子了。”
柔桑看了我一眼,扶着母亲的肩膀委屈道:“那玉机姐姐怎么还不嫁人?”
熙平拍着她的手背笑道:“倒搬出你玉机姐姐来了!玉机有大事要做,哪里像你这样富贵得闲?不嫁人却做什么呢?”
柔桑哼了一声:“孩儿不想嫁给他。他身边的那个李芸儿,妖妖娆娆的很不像样子,孩儿不喜欢,不想和她共侍一夫。”
熙平笑道:“傻孩子,你嫁过去了自然是正妃。做王妃,要有容人之量。这一点,你要好生学你的启春姐姐。”
柔桑道:“谁要学她那般忍气吞声。”
熙平这才转头诧异道:“你还没嫁过去怎知那李芸儿不好?她是弘阳郡王贴身服侍的心腹,相伴多年,你要以礼相待,才显出你正室的雅量。和一个媵妾赌气,成什么样子!”又沉声道,“你启姐姐有气量,所以你旸表哥也敬重她,至今不让那女子入府,这才是相敬如宾的样子。什么忍气吞声,休要胡言乱语。”
柔桑眼睛一红,抱着熙平的脖颈撒娇道:“母亲不疼孩儿了!”
熙平不忍,抚着她的面颊道:“正因为母亲疼爱你,才将你许配给弘阳郡王。他是最年长的皇子,若他能做太子,你将来便是皇后。即便他做不了太子,你也是亲王正妃。”说着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忙道:“玉机在宫中数年,深知弘阳郡王德行出众、沉稳干练,堪称佳婿。况且县主身为长公主之女,身份贵重无匹,非皇子亲王不能匹配。县主大可不必如此担忧。”
柔桑双目一黯,抛出无限怨气:“连玉机姐姐也这样说!”说罢跳下榻跑了出去。
我愕然。熙平却浑若无事地笑笑:“这孩子被孤宠得无法无天了。”
我记得柔桑小小年纪便明辨尊卑,柔顺有礼,从未见她像今日这样刁蛮与失态。而熙平一向家教甚严,又怎容她在外客面前如此放肆?如今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可见柔桑不想嫁给高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熙平在这件事上由着她耍性子发脾气,只是不肯改变主意。
用过晚膳,天全黑了,家中派了车马来接。熙平亲自将我送至大门口,临别时她拉住我的手道:“你进宫之后,要不偏不党,不比不周,不恋栈权势,这样才能得到长久的信任和恩宠。以后你我便不能像今日一般推心置腹地说话了。虽不在一起,彼此的心却是相照的。好生保重自己的身子,好日子在后面。”
我依依行礼道:“是。殿下教诲,玉机铭记。”熙平看我登了车,这才回转。
绿萼在车中问道:“才刚看见柔桑县主眼睛红红地跑出去,究竟是何事?”
天气寒冷,路上行人稀少。马车前的风灯只能照亮一段短短的路程,青石板泛着灰中带红的光芒,就像那说书的一老一少的背影在人海中载沉载浮。响亮的马蹄声像鼓点一样笃笃地响着,鞭子挥出,一掠就掠过了许多不能回转的时光。
我淡淡一笑道:“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心事罢了。”
自从在樊楼听了李万通说书,我便念兹在兹不能忘怀。那一抹佝偻的灰色背影像横亘在过去与将来的淡淡一笔,而那鲜活的红影则是吃饱了丹砂的烈烈图章。有一夜,我梦见李万通绘声绘色地说起小虾儿跳入金沙池的冰洞之中,是如何拽着平阳公主、踩着义阳公主缓缓下沉,又是如何在青阳公主就要挣扎上水面的时候,将她拖入水底。最后,他指着三位公主的尸身叹惋一番,蓦然说出了熙平长公主和父亲。自然,还有我。于是我醒了。
眼前自白而黑,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休养了三年,我又能在黑暗中入睡了。这黑暗带着厚重而美好的温暖,隔绝了白日的寂寞与喧嚣。在墓园居住的时候,黑夜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直到我又梦见了三位公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果然又回到了汴城。
第二天,我像着了魔一样,又去了樊楼。拣了间雅阁,自清晨到晌午,一直呆坐在茶肆正上方的窗前。饭时一过,樊楼便满满当当,所有的雅阁都租了出去,临街的座位都挤满了人。众人探头张望,像久旱盼甘露般盼望着李万通。
绿萼命人上了一壶碧螺春,便悠闲自在地坐在我对面剥瓜子。她听着阁间外众人的喧闹,颇有稳坐钓鱼台的志得意满:“幸而咱们一大清早就来了,若等这会儿才来,哪还能如此安定?”复又好奇,“其实那李万通也未见说得多好,怎么都这样爱听?居然早早等着?”
我倚窗笑道:“李万通好讲野史秘闻,艳事隐情,说的又是皇族权贵,百姓当然喜爱听了。”
绿萼笑道:“那他会不会说到咱们家来?”
我为她添了茶,拈起一粒洁白的瓜子仁在她眼前晃了晃:“咱们家有什么可说的?咱们家在京城里不过就是一颗瓜子,别人却是贡柑。”
绿萼一本正经道:“不然。等公子做了大官,李万通也定会说公子是如何崭露头角,如何官运亨通,如何娇妻美妾,如何孝子贤孙。”
我大笑。然而转念一想,朱云就快十七岁了,再过两年的确要娶妻生子了,“胡说”两个字便生生咽入肚中。正说笑间,雅阁的门笃笃响了两下。绿萼起身开门,伙计躬身走了进来,施礼道:“姑娘请恕敝店无礼。只因客人太多,敝店地方狭窄,有四位客人想和姑娘同在此间听书,不知姑娘能否应允?”
绿萼道:“那怎么行?这阁间是我们姑娘先租下的。况且,难道就没有别的阁间了?还是欺负咱们是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