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当年你还想随我出宫,幸而没有。荒山野地,哪里有粲英宫好?”
小莲儿认真道:“当年奴婢是真心实意想和绿萼姐姐一起去服侍姑娘的,只是姑娘不要奴婢罢了。”又嗔道,“这会儿倒说得奴婢像贪图富贵不肯去似的。”
绿萼掩口一笑:“姑娘瞧瞧,当年明明是不忍她出宫去吃苦,好心让她留在漱玉斋享福。不感念姑娘的恩,倒乔张做致起来了。姑娘该赏她两下才是。”
小莲儿道:“绿萼姐姐出宫三年,越发没个正经了。人家和姑娘说心里话,你就来混插!”
绿萼笑道:“我和你说的也是心里话。姑娘疼你才不让你出宫,难道不是心里话?”
小莲儿不理会她,续道:“姑娘不忍奴婢吃苦,这奴婢知道。奴婢虽然不在姑娘身边服侍,可婉妃娘娘和姑娘生得一样,奴婢服侍婉妃娘娘就和服侍姑娘是一样的。”
我拉过她的手,微微一笑道:“这我知道。正因为你尽忠职守,所以芳馨姑姑才让你来服侍婉妃的,不是么?”
小莲儿垂首欲深:“奴婢能服侍婉妃娘娘和姑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不敢不尽心。”
我捧过茶盏,微一沉吟道:“玉枢的脾性虽然和软,却也有一股孤介之气,时常难以琢磨。你服侍她,可还好么?”
小莲儿沉默片刻,似是答非所问:“婉妃娘娘初入宫时,因着专宠,倒也还好。可自从有孕,陛下便偏宠沈姝和齐姝,娘娘便有些多心了。奴婢无能,服侍不好娘娘,致使娘娘大病一场。多亏了芳馨姑姑,才能平平安安地到今天。”
我笑道:“如何多心?”
小莲儿低声道:“娘娘常问奴婢姑娘在宫里的时候和陛下的情形。奴婢就说,奴婢从前并不是贴身服侍姑娘的,所以个中情形,并不清楚。”
我笑道:“于是姐姐又去问了芳馨姑姑,对不对?”
小莲儿道:“是,娘娘去问姑姑。姑姑只好说,其实陛下并不常和姑娘说话,就是偶尔相见,要么是说案情,要么是说火器,要么是国家大事、之乎者也什么的。只因说得来,所以宫中盛传姑娘得宠。其实传了那么久,也并没有册封的意思。况且,静嫔娘娘、颖妃娘娘、昱妃娘娘,还有去了的嘉媛,都是那一年间纳入宫的。可见所谓的恩宠,也不过如此,哪里比得娘娘长住定乾宫的专房之宠?娘娘听了好几次,这才好些。后又见沈姝和齐姝这样得宠,才知道帝王的宠爱并无常性。病了一场,便也渐渐看开了。待生下皇子,便只一心练习歌舞,抚育四殿下。”
听小莲儿忽然说起“静嫔娘娘”,自内心深处恍惚不已。咸平十四年的冬天,皇帝南巡的途中,忽然将紫菡遣送回京,入掖庭属受审,使紫菡血崩离世,至今已有三年。当时我对皇帝的痛恨、激愤和怨恚,无以言喻。三年,如今也都云开雾散。紫菡的死,似怨不得任何人,却又人人可怨。她像一朵莲花,尚未绽放,便蘧然凋谢在寒霜滚滚的秋天。而我,却是隐藏在暗处的恶草,不光彩地苟活着——静待更冷的罡风和更烈的野火。
其实,周渊走后第一个走入定乾宫的是张女御,那个酷爱紫藤花的美貌女子,早已不在皇城的记忆中了,唯留下长长的一道紫藤花廊,亦是从前慎妃所钟爱的。至于嘉媛——守坤宫骄傲而华丽的伤口——在热烈的绽裂后,化作干瘪枯黄的烂痂,风一吹,成了齑粉。屹立不倒的,只有颖妃和昱妃。
我叹息,不知为谁:“难为你了。”
小莲儿道:“是姑姑为难,奴婢并没有说什么。其实,娘娘病着,倒也不全是因为陛下移宠他人。自从娘娘有孕迁回粲英宫居住,皇后召见了几次,听闻逼迫甚深。奴婢不明所以,全靠姑姑开解。总算陛下下旨,说娘娘从此以后可以不必奉召。因此除了年节,便再没去过守坤宫。”
我问道:“皇后如何逼迫姐姐?”
小莲儿道:“奴婢略有耳闻,只怕说不清楚。姑娘恐怕要亲自询问娘娘……或是姑姑。”
我颔首道:“后来如何?”
小莲儿道:“婉妃娘娘自生了四殿下,倒也时常侍寝,后来又生下了真阳公主,这才平了意气。从此以后,再也不提皇后与姑娘的事情了。倒是平日里常说,能入宫侍奉圣驾,实在是侥幸。如今这样,也就不望别的了。”
我倏然抬眼,似笑非笑:“不望别的?”
小莲儿垂头斟酌道:“是。宫里人都知道,陛下偏爱三殿下,所以……”顿一顿,又道,“其实娘娘这三年十分想念夫人和姑娘,还抱怨姑娘不进宫来瞧新生的四殿下和公主。”
我丁忧三年,除了去白云庵拜访升平长公主,从未离开过墓园一步,这是不进宫的绝好借口。见我不语,小莲儿又道:“连奴婢都盼着姑娘进宫,何况娘娘呢?”
我向小莲儿投去感激的目光:“若不是你和姑姑,姐姐没有今日。多谢你。”
小莲儿道:“奴婢惭愧。这都是姑姑劝说得力的缘故。”
我笑道:“若不是你,姑姑怎会知道姐姐的难处?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不论昔日的,还是今日的,是对我的,还是对姐姐的。”
小莲儿连忙下拜道:“恩德二字奴婢当不起。”
我扶起她,缓缓道:“你保全了我和姐姐多年的姐妹之情,你当得起。”
小莲儿道:“婉妃娘娘和姑娘是嫡亲的姐妹,恩深情重,岂需他人来保全?”
我淡淡道:“我与姐姐分开数年,人事横亘,必得‘有人先游’,才能彼此无猜。”
小莲儿略显茫然,很快便神色如常:“姑娘言重。”
玉枢沐浴已毕,换上了一身天青色联珠对孔雀纹曳地锦衣。我正浣手,她自镜中向我笑道:“妹妹自打进了宫,就没再给人梳过头。不知往日的手艺还在不在?”
双手在兑了香露的水中浸泡得温软柔嫩,心亦洋洋如春水:“姐姐难道忘了,姐姐进宫的前几日,我还为姐姐梳过头的。不过若论手艺,我向来是没有的。若不好,恐怕还要绿萼和小莲儿代劳。”
玉枢嗔道:“那样烦难的书都难你不倒,挽个头发却难住你了?”
仿佛还是住在熙平长公主府西园的时光,我和玉枢搬了小桌子小镜子在梨树下梳头。我自花枝上摘下一朵梨花,簪在螺髻顶上,她捧着镜子怨我道:“都说了好几次不要把花簪在头顶了。那么多书都记得清楚,这件事情却记不住?”我只得将梨花别在她鬓边。微风习习,一瓣落花栖在高髻之顶,得意地笑着。
我轻抚着玉枢乌黑柔顺的发丝,忽然便想不起该怎样挽起她的长发,遂伏在她的肩头笑道:“多年没有动手,都忘记了。还是让绿萼来吧。一会儿要去面圣,毛毛躁躁的仔细陛下怪罪。”
玉枢的口气忽然变得沉醉而娇懦:“他才不会怪罪这些呢。”但见镜中两张酷似的面孔,一明一暗,一柔一淡,一花一月,一水一风。玉枢一抬眼,顿时怔住。她忽而一笑,满目柔光,“一转眼,咱们都二十岁了。这两年,我常常觉得像做梦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做皇妃,还生下了皇子和公主。”
我低头梳理着她的发梢:“是。你从前只是想做乐坊的教习。”
玉枢笑道:“我那时还指望你能带携我入乐坊呢。我想,我若苦练一番,到了三十岁,应该可以做乐坊的教习了。”
长发在我手中如时光逝去,发端飘过金砖,丝丝影如媚眼,风情无限,“如今这样,不是比做一个教习好一百倍么?”
玉枢摇头道:“也好,也不好。”
我笑道:“这话怎么说?”
玉枢道:“我十二岁才开始拜师学艺,至今不过八年。乐坊里许多舞姬都比我跳得好,她们只是碍于我是妃子,才不好说什么。我若要服众,还需苦练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