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哲甚是意外:“竟与贵妃有关?然则大人认得发暗器的男子么?”
我摇了摇头:“不认得。”我眼望湛蓝天空下的叠檐高墙,又改口道,“不,我只是从未看清他的容貌,两次都离得太远。”
施哲和李瑞齐声道:“两次?”
我的目光在施哲和李瑞之间游移不定,一如我的记忆:“也许……是两次。那天我出宫之时,曾在修德门外见过一个同样身着白斗篷的人,只是离得太远,实在看不清楚面孔。当时天色还早,修德门只有我和随我出宫的宫人侍卫。我不敢肯定他在看谁,他很快便施展轻功离开了。”
施哲想了想道:“大人是一出宫便看见了此人么?”
我合目思忖:“也不算是一出宫便看见。当时我已出宫好一会儿,正要登车时,绿萼指给我看的。我抬头望时,那人就稳稳地站在高宇之巅,可谓……胸贯长虹,气吞山河。”
施哲沉吟道:“都是身着白衣,都是轻功卓越,这样说来,极有可能是同一人。这人在宫门外等候多时,只为看大人一眼。如此说来,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每日在此瞻望,那一日是恰巧遇见大人出宫。”
李瑞道:“内宫女官甚少出宫,若这样等,只怕等上一年也遇不到一次。”
施哲笑道:“不错。其二,此人早已打听好了大人的行踪,是专候大人出宫的。”他看看我,又看看李瑞,“二位大人不妨推敲推敲。”
李瑞道:“依下官看,当是打听好了消息专候在此。只要没有特别吩咐要保密,宫外的人只要有心,打听到天子后妃几时出宫并不难。颖妃娘娘命内阜院和掖庭属安排大人出宫,中间不知道有多少人经手,泄露个一言半语,实属平常。”
施哲道:“此人倒也有心。关于其身份,不知大人可有端倪么?”
我叹道:“玉机宫外所识,除却周贵妃,并没有这等武艺高超的人。而那人分明是个男子,或者是贵妃在宫外所收的弟子,或是好友。”
正说着,芳馨已将三才梭拿了下来。施哲一瞧便道:“不错,就是此物。李九儿身上的三才梭与这一枚分毫不差,其铸造功夫十分精细。”
我笑道:“周贵妃的父亲定王周明礼,是豪族出身,从前躲在深山里研制火器,冶炼铸造的功夫了得。小小一枚暗器,量难不倒贵妃。”
李瑞道:“可惜汴城府闭城大索数日,一无所获。”
我笑道:“这人轻功这样好,若不特别留心,自是难以察觉。”
施哲道:“既然此人能从宫中取得大人出宫的消息,不妨从宫中查起,也是一条路。”
李瑞道:“该如何去查?”
施哲道:“这却好说。这消息嘛,要么是自然而然流出去的,这说明他留心已久,才有人主动通风报信。如果是此人临时来问,这便有迹可循了。李大人只要说朱大人心急寻到救命恩人,在宫人侍卫中悬赏,相信不难问到。就怕此人不以真名示人,问到了也未必能寻到。”
李瑞一摊手道:“如此……问和不问有什么分别?”
施哲微笑道:“大人只管去查便是,只要有迹可寻,便总有露出真面目的一天。况且此人虽然神秘,却与贵妃大有渊源,又对朱大人全是一番好意,即使今日不见,来日也一定会见到的。当务之急,是寻到刺杀大人的主使之人。”
李瑞道:“要查到主使之人,只怕更难。”
施哲道:“在下和郑大人、刘大人商议过了,物证确凿,柴氏形迹可疑,须得请旨审问陆府。”
我一怔,不觉低了头,目光在绣鞋的梨花枝上蜿蜒打转,微笑不语。施哲与李瑞相看一眼,道:“大人以为有何不妥?”
我淡淡道:“椒房外戚,军功鼎盛。审问陆府,谈何容易。单单几张纸钞,便是承认了如何?如何证明这二百两纸钞就是赏格暗花?是何人策划?何人接头?是何动机起了杀心?若陆府不答,难道大人要动刑么?”
施哲道:“正是。想来要查清此案,必得旷日持久。只要大人等得,在下绝不放弃。”
我宁和一笑:“我有什么等不得的?便等十年也等得。如此,一切仰仗列位大人了。”
送别之时,已是晚霞漫天。施哲与李瑞追着自己修长的影子向益园走去,就像追寻一个近在咫尺却永难验证的真相。天那么远那么高,那影子飞扯起来像是轻佻的嘲笑。施哲经过慎妃曾经居住的历星楼时,转头向楼前的桃花林望了一眼,夕阳下的桃花殷红如血。他的眼睛似被灼了一下,转身疾步而去。
慎妃的自尽是她与熙平长公主的一个约定,这约定在锦素告诉她废后的真相和她毅然投缳的两个冬天之间,有整整一年的时间筹划与等待。而熙平长公主素来小心,如何会留下真凭实据?三年过去,施哲和皇帝再不甘,也只得不了了之。
掩埋真相的不仅是谎言,还有时间。
芳馨在我身后担忧道:“奴婢听施大人的意思,仿佛此案要不了了之了。”
我转身,落日霞光染红了我苍凉如葭的笑容:“这两年不了了之的事还少么?也不多我这一件。”
芳馨道:“查不出元凶,姑娘就不怕么?”
我笑道:“查出元凶,我就能安心了么?岂不闻豫让、聂政之事?”
芳馨一知半解,只忧心不已:“那该如何是好?”
我冷笑道:“既先立言,何惧有征?箕簸扬糠,帚囊收之。怕他何来!”
晚膳后,我随手翻着一册诗集,一面和芳馨、绿萼说笑。待翻到某处,我笑对绿萼道:“你随我这么多年,也念了些诗在腹中了,还记得李太白的《侠客行》么?”
绿萼本在穿珠花,闻言手一松,两颗米粒大的珠子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滚出老远,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划出两道纤细而柔和的流波。绿萼扁扁嘴道:“才遇上那样的事情,奴婢歇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奴婢不记得《侠客行》了,姑娘也不要读那诗,多忌讳!”说着俯身拾起珍珠。
芳馨笑道:“姑娘就饶了绿萼吧,她如今是益发胆小了。”
绿萼一怔,忽然涨红了脸,竟有些激动起来:“谁说我胆小了?!我只是慌乱之中绊着了!不然……哪里轮得到一个不相干的银杏出风头!”说到最后,眼中隐有泪光。
我看了芳馨一眼,忙拉了绿萼的手,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我都瞧见了,你非但不胆怯,还很勇敢。不过你绊一跤倒是好事,我可不忍心看到你受银杏那样的罪。”
绿萼拭了泪道:“姑娘果真不怪我么?”
我拉了她坐在我身边,微微一笑道:“你舍身救我,难道我看不出么?”
绿萼道:“姑娘不忍心奴婢受伤,难道姑娘自己就不怕么?”
忆起那一线向我胸口直贯而下的银光,我至今后怕:“我很怕。不过她要杀的是我,我不希望你代我受伤、代我死。”
绿萼忙用帕子掩住我的唇,认真道:“姑娘别说那个字,奴婢怕得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一定长命百岁。”
我笑道:“既然是长命百岁,还忌讳一阕《侠客行》么?”
绿萼破涕为笑,缓缓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深藏身与名……后面,奴婢不记得了。”
忽听有人在外面拍了拍手,娇声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芳馨忙掀起了厚重的布帘,却见华阳公主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