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范与赵元亨等人在天津三卫的大沽口停留了两日,便听说了吴三桂准备带兵进京朝见新主李自成的消息。所以才中途改道折来北京城。
沿街巷走了不久,到得陈洪范家人开的客栈。客栈冷清,陈洪范入内,掌柜及伙计见了均是一怔,而后故作镇定,上来相迎,话里行间并无任何亲昵,可见陈洪范把细,来之前都打点吩咐好了。
客栈规模不小,一楼大堂经营堂食,二楼则住宿。伴当们从骡马上卸下行李搬去二楼厢房,陈洪范则与赵元亨在一楼堂内找地方坐喝点茶水。
堂内客人极少,但角落有两人对坐,陈洪范眼尖,一眼看出面对自己的一个是旧识,转身想避,但对方同时认出了他,猛然站起来招手道:“陈兄!”
见躲不过去,陈洪范拿食指在嘴前一比,示意他小声,同时带着赵元亨走过去,拱手道:“马兄,好久不见。”接着对赵元亨说道,“这位马绍愉马大人是我老弟兄,常有书信往来,任职兵部职方郎中。”
马绍愉摇摇头道:“朝廷都没了,哪里还是什么职方郎中。”转而介绍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张家玉,字元子。广东东莞人,青年才俊,去年的进士,翰林院庶吉士。”
陈洪范笑着点点头,打量张家玉,见他年约三十,眉眼清秀、体态精实,确是一表人才。张家玉却苦笑道:“马公才说朝廷都没了,我这庶吉士又从何说起?”说着把眼看向赵元亨。
“这个是我侄儿,我这次来北京有些私事。”陈洪范尴尬一笑。
几人坐下,马绍愉叹气道:“陈兄来的不是时候。”
陈洪范点点头道:“家里头的要紧事,不得不来。好在顺军讲道理,没有为难。”
马绍愉道:“新朝既立,乾坤已定,折腾了将近二十年,这大明天下还是折腾没了。”
陈洪范苦笑着摇摇头道:“世事难料。”
马绍愉问道:“听说陈兄一直在湖广发展,不知那里情况如何了?”
陈洪范敷衍道:“还是老样子,不死不活混日子罢了。大顺进北京,天下形势扑朔迷离,地方上怎么应对也是提督、巡抚他们的事,我这样的小鱼小虾跟着便罢。”他不想在自己的事上多牵扯,于是转移话题反问,“二位久在朝中,不知近况如何?”
马绍愉讪讪道:“陈兄看我二人这落魄模样,就可知近况。”
张家玉则道:“新朝求贤若渴,早前录用了两批旧官,前几日又放出了些许名额,我二人都投了名剌,还在等消息。”
陈洪范佯装吃惊道:“二位要投顺军?”
张家玉坦然道:“明祚已毁,国运倾覆。新朝应天而立,顺势者昌,逆势者亡。”
“可是南方......恐怕未尝服膺顺军。”
“大明国脉在北不在南,如今北京易手,明廷名存实亡。”张家玉回道,“更何况近日得知圣上确凿已死,太子并亲王皆在顺军手里,天倾难挽。”
“圣上真......?”陈洪范一惊。先前顺军攻进紫禁城没找到崇祯帝,以为被他逃了,一面派兵马南追,一面传下严令“有能出首者赏黄金一千两,隐匿者诛其全家”,陈洪范一直以为崇祯帝逃出生天了。
“嗯。后来先有宦官在煤山找着了圣上御马,而后在一株树上发现圣上与皇后等齐齐自缢在那里。”张家玉说到这里,眼眶一红,“传闻圣上衣袖上写着‘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寿终正寝’......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崇祯帝死后,顺军将他与周皇后的尸体移停东华门外示众,昔日崇祯帝身边的臣子们有的钻头觅缝希望改换门庭,有的藏头露尾唯恐避之不及,几乎无人理会这句冰冰凉的尸体。张家玉当时看在眼里,这时候没将此事说出来,但一想到仍就感到十分悲凉。
陈洪范嗟叹不已,说到沉重处,几人均闷声不响。过了良久,陈洪范方道:“二位都是栋梁之才,被新朝任用是理所应当的事。”
马绍愉摇了摇头道:“这可未必,大顺任用旧官,也不是谁都要的。大顺的吏选衙门把京官分成三六九等,择优取录,像我和元子前两批都没赶上趟,还是挺悬乎的。”接着道,“不过幸亏我和元子此前待的都是清水衙门,没啥油水,再差终究不被录用而已,否则给打成贪官污吏,那可就倒了八辈子的楣喽。”
陈洪范问道:“此话怎讲?”
张家玉答道:“顺军于百姓秋毫无犯,自能收拢寻常百姓之心,但十余万大军钱粮用度都需要实打实拿出来,不征税不收缴,只能依旧行那‘追赃助饷’之策。像首辅魏藻德魏大人就给打上了大大的贪官头衔,不但得不到任用,反被投入大狱,严刑拷打。京内勋贵之后也大多难逃一劫。”
马绍愉叹着气道:“听说魏大人为了活得一命,自供家有美貌女儿愿意献给负责拷问的顺军刘宗敏大将军为妾,刘将军得其女后玩弄两日,即投入军中供军将们消遣,拷打如旧。唉,新朝需新政,岂能再行流寇之举。”
张家玉接话道:“是以才需我等入朝,定纲常、明秩序,为新朝开太平。”
陈洪范听到这里,暗暗点头,几人各怀心事,茶喝得多,话说得少。过了不久,陈洪范忽而问道:“陈某离京日久,许多事都不甚清楚。今有幸遇到两位,有一件事还想请教。”说话间,有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不知这人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