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云柔以为自己终于脱离了苦海,日后可以读书泼墨,闲敲棋子,然而人生在世,总是几多不如意几多愁。
她终于踏上了去凉州的路,说来也奇怪,她竟然完全想不起师兄的样貌来,只记得一双年轻而明亮的眼睛,往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含着几分小,略带慵懒的神色。
他说:“云柔,你真的如世人传颂那般才华横溢,举世无双,日后不知道哪位公子娶了你,他有何德何能。”
彼时尚云柔正在抄书,看了他一眼,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反正自己是尚书千金,总归会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师兄说完这句话之后没多久师父就被贬官,有些曾经以为亘古不变的东西,一眨眼就消散了。
尚云柔苦笑了一声,不记得他的样貌也是正常,她和师兄同窗不过一年零三月罢了,自那一别之后再也没见过。
不知道他现在变了吗,胖了还是瘦了,师父呢,头发是不是全部都白了?
“就是这了吧。”马车慢悠悠地停下,李叶开拨开车帘,对她道:“到了。”
尚云柔嗯了一声,从马车里钻出来。
她站在书院门前望去,整个书院都被翠竹包围,安静惬意。
有十二三岁的小童见书院外停着一辆马车,急忙将手里的书放进袖子里,小跑过去,问道“你可是尚云柔尚小姐?”
尚云柔笑了笑“嗯,正是。”
“先生等你好久了。”女孩童的声音很好听,像是黄鹂一般婉转清脆,“姐姐跟我来吧。”
尚云柔跟着她进去,趟过一条泠泠淙淙的小溪,穿过一片烟雾缭绕的古木丛林,路过一室郎朗书声,终于到了倚着小山而建的竹屋。
少女将她带了进去,然后悄悄地退下了。
“师兄。”尚云柔轻轻叫道。
他的眼中一瞬间幻化千万种颜色,还不及等她看清楚,便被他拥入怀中。
那是她一直很渴望的温暖,很想知道被人搂近怀里会是什么感受的怀抱。
似乎有暗暗寒香,明净而又温暖。
他在尚云柔耳边低低呢喃:“终于又见到你了.....云柔,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了。”
即使再喜欢被温暖包围的感觉,这也绝对不是属于她的怀抱,她绝对不能贪恋其中的温暖。
尚云柔心中泛起一抹苦意,无论如何,往事俱矣,如今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君。
她心中很清醒,轻轻推开他,努力稳住声音:“师兄,师父呢?”
他的目光依旧柔和,“师父在每日都要去后山冥想,快回来了。”
“对了,师兄。”尚云柔浅笑,“听说你已经娶亲了,嫂夫人呢,让我见见啊。”
“云柔。”他苦笑了一声,“我......”
他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突然被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打断:“云柔?真的是你,皇城第一才女肯来老夫这教书,老夫还是有几分薄面哟。”
尚云柔一惊,下意识地转过头,眼前的老人一袭布衣,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没有任何装饰,便是世外散仙的气度。
李叶开看了,心里也不由得一顿。
曾经他看到尚云柔的时候理解了何谓气质,再见这位老者,瞬间理解了何为风骨。
他一个外人都能看得出来,这里虽不繁华,也无关朝野,却有郁郁葱葱的竹林,朝气蓬勃懵懂无知的孩童,每日传道授业解惑,一切都很适合尚云柔。
李叶开当夜留宿于此,准备次日一早便径直回姑苏城去。
而尚云柔却一夜未睡,红泥炉上一罐清茶咕咕噜噜,挂在窗外的瓷风铃叮叮咚咚,屋里烛台上的火苗晃晃悠悠,室内一苍老一年轻絮絮叨叨,时而朗声而笑,时而扼腕叹息。
外人若是见到了此情此景,一定会认为这两个人不正常。
正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了《胡笳十八拍》,胡笳之声与琴瑟和鸣不同,更多了几分寒冷的悲切,室内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些流淌在心底的悲苦与旋律让师父瞳仁处一片无奈感伤,表面浮着一丝淡淡的动容,他说:“云柔,你既然丢弃过往来到此处,为师也不想对你有所隐瞒。”
尚云柔眨着清澈的眼睛看向他,“师父有何事?请讲。”
她听见师父神色平静的说:“尚谦他这些年,一直都不曾放下你。”
尚云柔的手指顿了顿,莫名的感觉背脊一冷。
放下放不下又能如何,事到如今,已成定局了。
“当他听闻你中状元的时候,有悲有喜,喜悦是真的喜悦,发自内心的为你感到高兴,为你感到骄傲。”师父顿了顿,拿抹布裹着茶壶提手从火炉上提起来,不紧不慢地续茶。
在水流中,他再度开口,“可尚谦的悲也是彻底的悲,你是尚书千金,他是一介布衣,就算如此,仍旧不死心,却在你金榜题名之时顿悟,从此你当拜官入朝......”
尚云柔眸光闪烁,怔怔的看着师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