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可做,银灯前,老人与暮仙人,与那孩子,就这样对视着,他的声音沧桑,似是在自顾自的说着,那匣子一开便合不拢,听他唠唠叨叨多半个时辰,从前事讲了个底儿掉。讲他小时候何等贪玩,讲他一听见那傀儡人的盘铃声便坐立不安,收不住脚,就奔着那小戏台子去,给三尺红绵台毯上木偶来来往往演出的傀儡戏勾了魂儿。
就这么入了行,也演了一辈子。
漂泊过多少山水,卖艺的到底都是卖艺的,除了年轻时一股逍遥浪荡的劲儿,还能剩下什么呢?没个家,没个伴儿,一辈子什么都没剩下,除了这么个陪了他一辈子的木偶。梦老人的眼睛有些朦胧,火中的映照的面庞,似乎回到了他年轻时,泪花滴落一滴,便以袖子揩脸,可揩了再揩.....也揩不净。
那刻刀终究是放下了,梦老人笑了起来,却是带着悲凉与感叹。
“演了一辈子木偶,刻了一辈子的木人,一千年生生死死,时而化凡,时而为仙,咿咿呀呀,悲欣交集,靠着以前那带我入行的老修行,也算得了点法力,后来机缘巧合,梦中得遇一仙人传法,便这样立地化了人仙,看了人间红尘一个千年。”
“不敢说看尽了,也没有人敢说可以看尽,但是这世间,所有来我这里求梦的,都是因为两个字‘不见’。”
暮仙人:“是不敢见,还是不愿见,亦或是不想见,不能见?”
梦老人:“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或许都有的吧。”
他的身后,那个少女木偶忽然站了起来,哒哒的走到他的身边,对着暮仙人行了一礼。
梦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说的对的,两百六十年前,那个卖木刻的老人就是我,后来点化那个傀儡的老人也是我,送他入仙山的还是我,我只是想要看一看,傀儡,能不能生出心来呢?”
那要靠一种宝物,叫做碧海青天心。
“碧海青天心,这是龙族的宝物,一甲子龙华开,我曾经去过三次,皆铩羽而归,便不再思量此事,如今想来,倒也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梦老人的面庞上泛起慈祥与欢喜,还有一丝悲凉:“是我痴了,青天心难得,那傀儡或许日后能够得到,但他伴随着我的时间终究太少,这个...这个...她才是我的挚爱,她是我的珍宝,她伴了我整个千年,看尽了人间的红尘,看尽了所有的求不得。”
“她能生出心吗?”
梦老人身前的烛火摇曳起来,少女木偶欠身,而后,那伴着盘铃乐翩翩起舞,美得触目惊心,仿佛有丝线顺着天意牵出,举手投足,尽是人灵模样,演绎深红一曲,也活了似的叫人忍不住想挽手相搀。
一辈子啊,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儿,活成这么个怂样,就这么糟践了自个儿这一辈子。怪谁?
刻梦,演梦,笑旁人的看不穿,求不得,不见,要在梦中寻过去,可自己还不是一直带着她,一直盯着那盏银灯白火,一直看着自己的过去?
“我想帮你刻一个木偶。”
梦老人盯着暮仙人:“我向你所求的.....为了旁人刻了一辈子梦,我可以请你,为我刻一个梦吗?”
暮仙人看着对方手里的刻刀,上面斑驳伤痕的手指微微颤抖,暮仙人叹息了一声,却未曾开口,倒是梦老人笑了起来,又哭了起来:
“黄粱梦短,不过朝夕一幕;天长路遥,此世尚还很远。”
“盘铃清脆,灯火幽微;三尺红台,白发成灰;
刀转千秋,悲喜谁配;银云碧水,岁月难回。”
暮仙人点了点头,梦老人开始下刀,他此生从未曾刻的这么认真,那在无面的木偶上,每下一刀,他身上便喷出一片鲜血,直至刀落偶成,三千六百刀,三千六百痕。
梦老人的眼睛抬起,看着暮仙人,后者惊叹于那绝世的技艺,同样也为他的修行而感觉到震惊。
“仅仅人仙,便可刻下我的容颜,你可知道,便是地仙在此,天桥飞至,也不能用世间的笔墨直接描绘我的面容吗?”
暮仙人的身影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虚幻起来,却又是在梦老人的眼中陡然拔高,如天般无限巨大,又似地般无限广阔,宇世宙光,河汉星海,天地苍茫,唯那一道身影矗立,巍峨不动。
八风不起,五雷皆惧,魑魅惊逃,仙神遮目。
梦老人咧嘴,笑了起来,他颤抖着,那刀夹在双手中央,结出一印。
“请大圣成全。”
东皇抬起一指,银灯中的神火熊熊升起,转眼间便把梦老人淹没,他那手指再转,一颗星辰显化于指尖,仿如微粒,坠入神火当中,那梦老陷入岁月梦幻之中,长逝于当世。
一点火苗,落了下来,那颗化为微粒的星辰归位于岁月,神火萦绕其上,静静燃烧,又在那银灯之上,点亮幽幽光芒。
岁月的火焰蔓延,火光舔过木偶一身绮丽的舞袖歌衫,燎着了那精细雕琢的绝美骨骼。
那一瞬间,它忽地动了,活人似的悠悠下拜,又端然又妩媚地对着老爷子的尸体作了个揖。
神火无情,岁月如刀。
它扬起含泪的脸儿,突然笑了笑,渐渐没入神火当中,坠入岁月深处。
那时候,老人还是个孩子。
那时候,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木偶。
金色的光柱降临在苍山破庙之中,白色火燃得格外久也格外暖,银色的灯体在金色的云光下闪耀着鎏彩威严。
“世间第一大苦求不得,谁心中都有牵挂,一千年的岁月,风霜雨雪,既然遇到,便是有缘,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帮你。”
折纸船的孩子看尽这一幕,对东皇道:“傀儡也是有心的,她的舞跳的真好看啊。”
东皇点了点头:“是啊,真好看啊,饱含着情感的东西,永远都是那么的漂亮。”
他走了两步,向山外看去,洛神的轮廓依旧飘荡在荒野之中,东皇摇了摇头,取起那熠熠银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大浪淘沙,一道波澜掀去,既能归回,又有几人甘愿留下?”
...........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