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不知不觉得变大了,泛白的水泥地上有一块小小的血迹,经过雨点的冲涤,很快便晕染开来,像是人流出来的血泪一样。
宋清歌跪在粗糙坚硬的地上,隔着薄薄的料裤,膝盖在粗粝的水泥地上磨得生生发疼。温热的液体缓缓淌到了眼角,她颤抖的抬手抹了一把,果然是一把刺眼的猩红。
深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仰头看向战祁,声音淡的有些虚无缥缈,“可以了没有?这下你满意了吗?”
战祁怔忪的看着她额头上的血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原本没想那么用力的,可是盛怒之下的力气好像总是有些控制不当,本以为自己只是轻轻按了她一下,却没想到就让她磕出了血。
“你……”他一时间有些无措,好半天才讪讪的道:“你起来吧。”
冰冷的雨地里那样跪了半天,宋清歌只觉得自己膝盖都疼得快要没知觉了,腿上也发麻打颤,双手撑着地板好半天才站起来。
大概是因为磕了头,起身的一瞬间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她直挺挺的就向前栽倒过去。
“宋清歌!”
战祁瞪大眼睛大喊了一声,丢开手上的伞,一步冲上去将她揽在怀里,皱着眉拍了拍她的脸,“喂,你没事吧?”
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宋清歌用力睁了睁眼,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的男人。
墨眉拧成一团,一双深沉的眸子紧紧锁定她的脸,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复杂且晦暗,有懊悔,有不安,甚至还有一些……关切和紧张?
不不不,肯定是她看错了,战祁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她。
抬手推开他,宋清歌艰难的支起身子,强撑着道:“放开我……我自己走。”
细雨中又是站又是跪的,宋清歌的头发已经湿了,衣服也半干不干的裹在身上,风一吹就冷的打颤。战祁蹙着眉松开了她,看她抱着手臂摇摇晃晃的向前走了几步,膝盖一软就要往前倒,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眼疾手快的又扶住了她。
见她脸色不大好,战祁神色阴沉的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手臂穿过她的腿弯,直接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放开我!”缓和了一下,她也算有了些力气,双手推在他的胸口,气恼的低吼,“松手,我自己可以走!”
“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战祁没好气的呵斥她,见她瑟缩了一下,又平缓了一下脸色。
他们这个样子自然是没办法打伞的,战祁索性也就不打了,抱着她径直向出口走去。墓园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就这样毫无遮蔽的走在雨里,来往祭拜的人都纷纷转头看向他们,诧异又惊奇。
他执意要这样,宋清歌也懒得去跟他争执,任由他把自己抱在怀里,可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其他人就在出口的地方等着他们,战姝也早就回归了大部队。见他们就这样不为所动的淋着雨,战姝和战峥立刻举着伞朝他们跑了过来。
战峥把自己的伞举到战祁头顶上,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你的伞呢?”
“扔了。”战祁面无表情。
“清歌姐,你受伤了?”战姝一眼就看到了宋清歌头上的伤口,手忙脚乱的从包里拿出纸巾捂在她的额头上,担忧的问:“怎么会这样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战祁转头对妹妹道:“一会儿你带着知了坐老四的车,我先带她回去了。告诉他们明天都回家吃饭。”
他说完便抱着宋清歌向外走去,经过战诀身边的时候,他忽然向前一步挡在了他们面前。他先是看了看宋清歌额头上那块被洇湿的纸巾,又看了看她膝盖上沾满了泥土的痕迹,就知道战祁做了什么事。
“战祁!”战诀眯了眯眼,压低的声音布满愠怒,“你过分了!”
战祁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掠过周围的弟弟妹妹,还有一旁那个神色漠然的女人,面无表情道:“小叔,你越界了。”
“你!”
战诀还想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了身旁那道讽刺的视线,他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嗫喏了一下嘴唇,终是没有再多说话。
“呦,今天的人怎么来得这么齐?稀奇啊。”
戏谑嘲弄的男声从旁边传来,所有人都循声转过头去,时豫一身黑色的西装站在他们五步开外的地方,嘴角挂着惯有的不屑,双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狂放不羁,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他们身后还有两个西装革履的高大保镖,替他们打着伞。
那个女人,他们知道的,是时家的小女儿时夏,听说一直都很喜欢时豫。
一见到他,气氛顿时便有些剑拔弩张,战家的男人们眼神都变得阴郁起来,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最后还是战诀先淡然的开了口,“你也来了。”
时豫勾唇笑笑,“那是,毕竟中元节得祭祖呢,我得来看看我的父母,顺便再给他们讲一讲,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儿子是如何为了一个女人不顾亲情手足的。”
他说完,眼神怨憎的看向战祁,可战祁却别过脸,侧脸染上了一片阴影,喉结重重翻滚了一下,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的战姝看到了他,红着眼,哽咽的叫了一声,“哥哥……”
时豫怔了一下,转头看了战姝一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痛楚,可很快就散去了。缓步朝她走过来,时豫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可伸到一半,又握紧拳头收了回来。
“你回来了。”
饶是有再多的牵挂和心疼,也终是化作了一句平淡无奇的问候。
战姝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像是小时候央求他买糖那样,轻声恳求他,“二哥,你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你回来吧,只要你肯回头,你还是战家的人。”
时豫的目光凝视着她,恍惚前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战祁还在部队里面,她暑假贪玩做不完作业,战禄下令把她关在房间里,不做完作业不许吃饭。
所有人都听义父的话,没人敢帮她,只有他偷偷潜进她的房间里,替她做作业,结果被战禄发现之后一顿好打。
后来她一边流眼泪一边给他上药,似埋怨似感动的问他,为什么不和其他哥哥一样,扔下她不管就好了。
时豫裂开嘴嘿嘿一笑,照着她头上拍了一下,“你傻的啊,他们又不是你亲哥,当然说不管你就不管你了。我跟他们能一样吗?”
回忆说来就来,时豫一时间有些出神。
战姝见他不说话,又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二哥,你回来吧,好不好?你真的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时豫看了她一眼,抽出自己的袖子,神色淡漠的说:“小姝,好好活着,部队的生活不好过,受了委屈跟哥说,哥找你们常队。”
战姝的眼泪滚滚而落,哀绝的叫他,“二哥……”
“好了,我还有事,不跟你说了。”时豫强忍着心疼收回手,不带情绪道:“我去见见义父,墓园温度低,你也赶紧回去吧。”
战毅闻言,当即便啐了一口,“呸!不过是一个背叛战门的野狗,你这张嘴不配提起义父!”
时豫倒是一点也不恼,反而是笑了,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他旁边唯唯诺诺的冯知遇,视线又落在了战毅愤怒的脸上,笑意更浓,“这就是传说中的弟妹吧?听说你们就快要结婚了?”
冯知遇不安的站在战毅身后,时豫抬手替战毅理了理衣领,慢条斯理地说道:“放心吧,好歹你以前也叫过我一声二哥,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送上一份让你们意想不到的大礼。”
他说完,低头在战毅耳边道:“拭目以待吧,我的弟弟。”
“你!”
战毅目呲欲裂的瞪着他,刚要发作,时豫身边那两个保镖已经走了上来,战峥和战嵘见状也一同上前,两方人就这样互不相让的对峙着,仿佛是古代即将开展的两国士兵。
“好了,我们走。”时豫懒洋洋的看了他们一眼,拥着身旁的女人便向里面走去。
“二哥!”
战姝不死心的追在后面又喊了一声,可这一次时豫却连脚步都不曾停顿一下,她终是忍不住委屈的低下了头。
一旁的战嵘走上来将她拥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柔声安抚,“好了,不要为那种人渣难过。”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战姝抓着战嵘胸口的衣料,拼命摇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疼我的……”
战祁目光惊痛的看着时豫离开的方向,良久才收回视线,对战嵘道:“老四,一会儿你把小七和知了送回铃园,明天大家都去那边吃饭。我先走了。”
说罢便抱着宋清歌朝着停车场大步走去。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战祁面无表情的开着车,宋清歌则无力地靠在车窗上,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神空空的,像是什么都看进去了,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不哭也不闹,仿佛被硬生生抽走了魂儿似的。
战祁转头看了她一眼,先前战姝给她捂伤口的纸巾不知道被她丢到哪里去了,这会子血又绵绵密密的渗出来,看得让人心烦意乱。
脚下猛的踩紧了刹车,战祁一个漂移便把车停在了路边。
车里就备着崭新的毛巾,他从储物格里翻出来,倒了些矿泉水在上面,用手指包着毛巾,倾身过去给她擦拭着伤口上的血迹。
“你干什么!”
宋清歌被他的动作一惊,猛的转过了头,他的手指不偏不倚的戳在她伤口上,疼的她眼泪都险些掉出来。
看她呲牙咧嘴的,战祁心里也甚是懊恼,没好气的训斥她,“你突然转头做什么?我就给你擦一下血,又不是要把你怎么样!”
他说罢,一把将她拉近自己,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红肿的伤口,怕再碰疼她了,他只能轻轻地点着伤口周边的地方,仔仔细细的替她清理干净。
好在她伤的不严重,伤口也不是很深。
男人的手指到底比较粗大,不经意的时候还是会碰到伤处,她立刻疼的吸气。
“那时候让你跪你就乖乖地跪,非要跟我拧着来!吃了排头就爽快了?”战祁气不打一处来的训斥她,手上的动作却轻了许多。
宋清歌转过视线,硬着声线道:“我没害过白苓,凭什么要给她下跪?”
“你!”战祁被她刺激一了下,手上又没了轻重,让她立刻痛呼出声。
“这样有没有好一些?”战祁蹙了蹙眉,放缓动作,一边在她伤口上吹气,一边轻轻替她擦拭,“知了教我的,她说受伤的时候呼呼就不疼了。”
想起那孩子当时天真无邪的模样,战祁不由得就弯起了嘴角,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宋清歌愣了一下,可心里随之而来的却是无限的悲凉。
她轻轻地拂开他的手,声音淡的几乎没有感情,“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战祁微怔,抿了抿唇,硬声硬气的说道:“你以为我想管你?还不是你这女人太麻烦,总是给我找事!不给你处理好了,回头让知了看见了,又要哭。”
宋清坐直身子,转头看向窗外,忽然幽幽的飘出一句话,“战祁,你是真的很恨我吧?”
战祁闻言一愣,看着她悲哀的近乎死寂的表情,只觉得心脏跳一下就痛一下。
扪心自问,如果是五年前,他怕是早就毫不犹豫的承认了,可现在他却有些说不出口。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自己都在问自己,现在真的还那么恨她吗?
答案是不知道。
对她的恨意和怨念,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像也没有过去那么强烈了。白苓刚死的时候,对她的恨仿佛已经成为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活着,就是为了恨她,为了折腾她,为了报复她。
后来他们离婚了,她走了,从此就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他似乎在一夕之间找不到了生活的意义,于是便开始了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生活。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空空的,莫名觉得自己在想着谁,却又不知道自己想的是谁。
再后来,他们重遇,他好像又找回了生活的乐趣,那就是继续折磨她。可这一次显然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以为折磨她能让他快乐,可为什么看着她流血的伤口,看着她落泪的眼睛,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喜悦呢?
甚至非但没有觉得开心,心里反而是愈发沉痛了。
战祁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宋清歌看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又问了一句,“战祁,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真的就能放下一切恩怨了?”
“宋清歌,你!”战祁陡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一样,飘渺的找不到调,“战祁,不如你就一刀杀了我吧,这样一了百了,谁都不用痛苦了。”
战祁看着她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一时间张口结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知了呢?你说死就死,你的女儿你不管了?”
他黔驴技穷,好像也只能把知了搬出来了,那是她的软肋,也是她唯一的牵挂,他就不信她放得下。
是啊,她死了,她的女儿怎么办……
“呵呵呵……哈哈……”
宋清歌看着窗外,忽然就笑了起来,她越笑越厉害,整个人笑得几近癫狂,眼泪终于噼里啪啦的落下来,疯了似的。
战祁看着她这个样子,又哭又笑的,整个人都被震住了,心里又慌又乱,抓着她的肩强迫她转过身来,用力摇着她的身体,冲她低吼:“宋清歌!你发什么疯!你镇静一点!听见没有!”
被他这么一喊,她总算是后知后觉的回了神,看着他的脸,忽然冲着他哭喊起来:“战祁,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过就是年少的时候爱上了你,爱一个人是这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她越哭越凶,拳头巴掌一起往他身上招呼,对着他又是推又是打。她有几天没剪指甲了,推打他的时候指甲划在他脸上,很快就出现一条红红的道子,又辣又疼的感觉,可是都比不上心里的疼。
他看着她几近崩溃的样子,心里闷闷的,沉声叫了她一句,“宋清歌……”
“我说我没有害过白苓,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为什么?为什么!”
女人的拳头再重能有多疼?不过都是花拳绣腿罢了,落在男人钢筋铁骨一般的胸膛上,根本撼动不了他什么,可她还是不停的打他,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来的委屈都一并发泄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