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们么么哒!
方晨雨正绕着小镇晨跑, 前面是她外公杨铁头。
杨铁头年轻时当过兵, 脾气执拗, 年纪大了以后更严酷,方晨雨的小身板儿被他锻炼得健健康康的。哪怕得了老寒腿, 天气好的时候杨铁头还是会以身作则跑在前头。
方晨雨额头上有着亮晶晶的小汗珠。她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远远瞧见了家门才慢下来, 对杨铁头说:“外公, 肉!买肉!”
一大早起来, 不去买肉浪费了!白天或者下午再来买,买着的就是别人挑剩的, 也不新鲜, 买肉还是一大早去买比较好!
方晨雨跑到杨铁头身边, 两眼亮晶晶:“外公, 包饺子好不好, 您最爱的白菜猪肉饺子!”
杨铁头绷着一张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递给方晨雨:“看着买。”
“好嘞!”方晨雨拿了钱,麻溜地跑去市场挑肉。
白菜自家院子里种着用,不用买, 饺子皮自己擀,也不用买,这钱可以全用来买肉!
方晨雨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跑到猪肉张的摊位前挑来拣去, 要猪肉张给自己切了几个地方的好肉, 还送点下水。
猪肉张不由嘀咕:“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 跟谁学的?学校还教你这个?”
“教的,学校什么都教。”方晨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要是上学学不到这些,我去学校做什么!”
“就你机灵。”猪肉张多给了方晨雨一块搭头,目送方晨雨小小的身影跑开。这小丫头是镇上的宝贝,大伙都认得她。
小丫头长得好,聪明,还是个小财迷,虽然母亲去得早,父亲又在省城再婚,这小丫头还是活泼开朗得很,讨人喜欢极了。
别家小孩还邋邋遢遢、拖着鼻涕到处跑,方晨雨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不多,但永远穿得齐齐整整,哪怕破了道口子她也能在那口子上玩出花来;别家小孩一放学就撒丫子乱跑,方晨雨能自己把作业工工整整地写完,赢得老师们交口赞誉。
别人都说方晨雨不像是小镇上的孩子,倒像是省城来的。
杨铁头家里条件确实不算好,当初他三十多岁才讨到老婆,偏偏老婆身体弱,生下个女儿就去了。杨铁头是退伍转业安排的工作,没想到工厂效益不好,他很快又下岗。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杨家又闹分家。
由于杨铁头不愿意再娶,只有个女儿,在传统的观念里算是“绝后”了,所以祖宅分给了他两个弟弟,杨铁头只能在外头买了间平房住着。
方晨雨妈妈身体也不好,从小多病,和下乡来历练的方晨雨爸爸结婚后没多久也步了她母亲的后尘,留下个女儿撒手人寰。
杨铁头是个拗人,他知道这场婚事门不当户不对,不想这场短暂的婚姻拖累到方晨雨爸爸,所以强硬地把方晨雨留在身边不让方晨雨爸爸带走。
方晨雨在小镇上长大。
周末不用上课。方晨雨在家剁肉馅,杨铁头则负责擀饺子皮。
别看杨铁头今年已经六十六岁、身体毛病也多,他的力气可比很多年轻人大得多,不管是揉面还是碾皮都还轻松自如。
方晨雨把肉馅剁得差不多,拉椅子坐到一边看着杨铁头把面团碾成薄薄的皮片儿,也有些跃跃欲试:“外公,我也来,我试试!”
“你不行。”杨铁头绷着脸看了看方晨雨那小胳膊小腿,“你哪有力气?”
“我力气可大了!和叶胖子掰手腕都能赢!”方晨雨笑嘻嘻地说,“我总要学会的!等再过十几二十年,外公你使不动擀面杖了,想吃饺子还不是得我来弄!”
“就是再过十几二十年,我力气也比你大。”杨铁头最不服老,可又拗不过方晨雨,擀面杖易主,被方晨雨给抢了去。
一老一小轮流弄,桌上很快多了一叠叠外薄里厚的饺子皮。
皮有了,馅有了,剩下就只需要包了。
方晨雨乐滋滋地捏着饺子,嘴里又问起杨铁头以前的事:“外公,你们以前要过年才有饺子吃吗?”
“当然。”杨铁头点头,“肉也少,比这里的肉馅少一大半,都是菜,只带着点肉末。那会儿肥肉最受欢迎,油滋滋的,香!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肉多菜少,一口咬下去都是肉味儿。”
边说话边干活,活儿干得又快又轻松,饺子包好了,方晨雨跟着杨铁头跑到锅边,看着杨铁头把白花花的饺子倒进锅。
饺子捏得好,哗啦啦地倒下去也不会漏馅,一个个地沉到了水里。
杨铁头在一旁烧火,方晨雨就在旁边盯着饺子看,火噼啪噼啪地烧,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终于,一个在水里浮浮沉沉的饺子悄悄浮了起来,有一就有二,两个、三个、四个——就像浮出水面侦查的潜艇似的。
“好了!”方晨雨跑去拿了笊篱,捞起两大碗热腾腾的饺子端到外面。
抱出瓶自制的酱料啵地打开盖子,方晨雨给自己和杨铁头一人挖了一勺,均匀地抹在饺子上,每个饺子上都沾了点,一口咬下去又鲜又香。
方晨雨三两口吃完一个,高兴地夸:“好吃!”
杨铁头面上向来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也很开怀。
这小丫头从小跟着他长大,家里条件不好也从来不叫苦,反而比别家小孩更懂事。
杨铁头咬了口饺子,觉得确实好吃,一老一小像在比谁吃得快似的,飞快把两大碗饺子给吃光了。
下午杨铁头坐门前做木工,这是他下岗后学的手艺,一个月接几桩活,零零碎碎的钱攒起来也够两个人平时花用。
方晨雨背上书包出门溜达。
小镇虽小,但也有个火车站。这是个大好的赚钱机会,方晨雨串了些手串、做了些发饰,趁着火车进站跑上车,向旅客们兜售自己的“产品”。
方晨雨嗓儿甜,会说话,不惹人烦,做的东西手工又好,男性旅客不太感兴趣,女性旅客却一下子被吸引了,大多都挑了一两样买下来。
方晨雨笑弯起眼,模样更好看了。她会看人眼色,遇着不耐烦的、闭眼装睡的,全都跳过不打扰,一圈下来顺顺利利地卖掉了书包里的大半手工饰物。
眼看火车快开了,方晨雨跑到乘务员休息的地方数出几张零钱补了票,准备蹭车去市区溜达一圈。
“小丫头又来发财了?”乘务员早就认得方晨雨,笑着调侃。
方晨雨笑嘻嘻,不说话。
闷声发财才是正道!
可不能太得意忘形,火车上贼多着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火车一开,乘务员去忙了,方晨雨抱着书包坐在乘务员休息的位置上,转头看向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
这次她去市区是要给外公买药,港城那个牌子的活络油对腰酸腿疼的毛病特别有效,就是难买,还特别贵,她得把这段时间攒的钱掏出一半来换药!
好在这趟火车人多,刚才她把做的手工饰品卖得差不多了。等会进了市区她可以多买些布头和珠子,再买点镇上没有的小玩意和磁带之类的回学校卖,赚个差价!
方晨雨正认真计划着这一趟的行程,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从过道那边传来。
方晨雨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朝她走了过来,面上的神色有几分严肃,明明年纪还小,瞧着却像个小大人。她眨巴一下眼睛,好奇地看向那少年,没说话,疑惑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少年绷着张老头脸,礼貌又疏离地发问:“刚才那些东西你还有卖吗?”
学校的油印设备非常简单,只需要油印墨、油印架、墨辊和纸张。就是刻蜡纸,还得用到蜡纸、钢针笔、钢板。
学校一个学期每个学科只分下六张蜡纸,印一面试卷花一张,不能重复用,也就是说一个学期顶多只能印三张试卷,再多就没有了——所以一般是期中考两张、期末考两张,剩下两张留着备用。至于课外辅导资料,镇上基本不会有,一来是镇上连个书店都没有,二来是有学生也买不起,所以平时老师都选择黑板手抄。
手抄在选题上有限制,也耗时,往往得花一节课抄了题,一节课去讲解。方晨雨了解完油印的情况,皱了皱眉。有钱的话,蜡纸、油印墨、油印纸都是能买的,分摊下来也不贵,只是刻蜡纸比较花时间,许老师肯定不会有空闲。
这样的话,只能选择抄题了。方晨雨改为争取别的东西:“许老师,那我们平时能用旁边的空教室吗?”
学校里是有空教室的,因为师资紧缺,所以班级数能缩就缩,哪怕一个班五六十人也比多分一个班好。初三(3)班旁边的教室就空着。
“这个当然没问题。”许老师一口答应。她看着方晨雨朝气蓬勃的脸庞,心里也多了几分希望。她说,“你也别光想着这些事,自己的成绩要抓好,千万别落下了,要不然我可没法和你外公交待。”
“我晓得的!”方晨雨一口答应。
方晨雨讨来了空教室,当天就让学习小组的人到空教室集合。第一次集中活动,大家都来得挺早,只有两三个人没到。方晨雨数了一遍人数,正要去找人,高个儿石磊开口了:“不用等了,他们不会来了,今天早上我听他们偷偷摸摸嘀咕说加入的都是考不上高中的,他们不准备参加了。”
石磊牛高马大,一个人能占两个座位,偏偏坐没坐相,懒洋洋地坐在那儿,一点干劲都没有。方晨雨拧起秀气的眉头,也不说话,盯着石磊直看。
石磊慢慢敛起了吊儿郎当的笑,把伸出去的长腿收了回去,用黑漆漆的眼睛与方晨雨对视。
“这才刚开学没多久,还有两个多月呢,怎么就考不上了?”方晨雨说,“这都没考呢,怎么就考不上了?谁刚上初中的时候说要考一高的!”
“我还说要考清华北大,能考上吗?”石磊被戳了一下,硬梆梆地反驳。
“能。”方晨雨说。
石磊没声了。方晨雨和他们不一样,方晨雨总是和他们不一样。方晨雨总有很多很多的想法,方晨雨总是不会沮丧也不会放弃。谁他-妈想放弃,谁他-妈想承认自己比别人差。
石磊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炸开了,他攥起拳头用力一捶桌子:“林老师和陈老师都走了!你管我们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些好学生都怎么说你!她们说你傻不啦叽的!她们想着趁你被我们拖后腿超过你!”
“你们才拖不了我后腿!”方晨雨的气势一点都没输,“你们只拖了自己的后腿!我就算现在去考也能考上一高!”
少了退出的几个,学习小组正巧凑了个整数,三十人。方晨雨和裴文静商量过后决定把五一晚会的节目改成合唱,每天跑步时练练歌儿,增强一下小组凝聚力。
第二天一早,镇上的晨跑大军壮大成三十人,浩浩荡荡地绕着小镇跑一圈,边跑还边唱歌。不少早起的人都走出门看他们跑步,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觉得这群孩子真有精神。有的家长见自家还在赖床,免不了会念叨两句:“瞧瞧人家,都起来跑步了,你还在睡!”
裴成军下乡回来得知两个老师突然调走,皱紧眉头,马不停蹄地赶到镇初中。他刚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就听到校门口传来整齐又朝气十足的歌声。
裴成军驻足看去,只见方晨雨和裴文静领着浩浩荡荡一群小孩跑到校门前,集合,报数,解散!他这个女儿一向人如其名,好静不好动,这会儿额上却跑出了亮晶晶的小汗珠,眼底也多了几分罕有的笑意,总算有了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裴镇长,”老校长走了出来,站到裴成军身旁说,“你有一个很好的女儿。”
“不,是您有一个很好的学生。”裴成军的目光落到方晨雨身上。
“都好都好。”老校长说,“有这个女娃儿在,总觉得什么事都不成问题。”
“林老师和陈老师被调走的事可能和我有关。”裴成军叹了口气,“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照理来说肯定没有人会突然到这样的乡镇挖两个资质平平的普通老师,无非是有人看他不顺眼,想阻断他往上走的路——抢人抢投资是再常见不过的手段。原以为他被分来这样的贫困镇就可以踏踏实实做事,没想到先是前些天出了命案,现在又被挖了人。
“不能怪你。”老校长说,“是我们镇上穷,留不住人。我也在联系一些老朋友看能不能找人过来顶一下,无论怎么样都不能让孩子没有老师。”
裴成军唇动了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老校长越是这么通情达理,他心里越是愧疚。
窝囊,真窝囊!
他就不信这边真的没好路子可走——要是不能让镇子发展起来,他就不走了!裴成军暗暗发誓。
……
周末。
方晨雨组织完早上的补习,飞快地回家收拾好东西,坐火车去省城看杨铁头。杨铁头精神很好,方晨雨赶到医院时杨铁头正和何老在吃医院准备的午饭,菜不怎么好,不过挺健康。方晨雨把一早就开始熬的汤盛出来,一碗给杨铁头,一碗给何老。
“没事过来做什么,费钱。”杨铁头硬梆梆地说。
方晨雨才不介意杨铁头说什么,她说:“这是我早上去挑的筒骨,熬了很久的,您和和何爷爷多喝点,对身体好。里面的骨髓也可以吃,很容易的,哧溜一下就能吸出来,可好吃了!”
杨铁头没再说话,默不作声地喝汤,吃肉,吮骨头。何老也没说什么,把汤喝完了,碗还给方晨雨,坐那儿闭目养神。
方晨雨陪杨铁头说了一会儿话,叶医生正好过来了。叶医生说杨铁头身体调理得不错,可以尽快安排手术。方晨雨松了口气,高兴地说:“谢谢叶医生!”
方晨雨送叶医生离开病房,拉杨铁头出去外面溜达,生病了也不能成天闷在病房里,出去晒晒太阳透透气对身体好。方晨雨和杨铁头才刚走到花坛边上,迎面就遇上了来医院看她母亲的一高附中老师,就是上回给方晨雨卷子做的。
“齐阿姨你好!”方晨雨主动打招呼。
齐老师也记得方晨雨,她批过方晨雨做的卷子,记得方晨雨做题思路好,字也写得好,这小孩要是自己的学生,肯定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齐老师说:“是晨晨啊,妈这两天还一直念着你呢。”
齐老师妈妈住隔壁病房,方晨雨那天缴费好碰上齐妈妈一个人艰难地上楼,连忙上前扶齐妈妈回病房。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小孩子,拉着方晨雨问了半天,得知方晨雨要准备中考了还让女儿拿套卷子给方晨雨做。
“我刚才下楼时见到齐奶奶了,齐奶奶精神好多了!”方晨雨说。
“是的,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想到母亲终于病愈,齐老师心情也轻松。她想起这两天听到的事儿,不由问方晨雨,“我听说你们那边的老师调走了两个,这学期要中考了,你们那儿老师还够吗?”
方晨雨刚才一直报喜不报忧,没和杨铁头说起林老师、陈老师调走的事儿。这会儿齐老师直接问了出来,杨铁头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镇上有两个老师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