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渐远,大将军府邸依旧繁花簇簇,宾客如云。
诛阮氏,先帝薨,迎新皇,人事变,一一铺排而至,如行云流水,竟有一气呵成之感,大将军亦不免嗟叹光阴之快,眼底却藏着蓬蓬的笑意。
“乐师新谱佳曲《祭河山》,请诸君赏之!”大将军手持酒盏,宽袖一挥,便有伶人依次上台,一曲既起,果真苍冷豪迈。
“此曲格局之大,唯大将军方可匹配之!”底下人遥遥祝酒,大将军睥睨眼底众人,纵声笑起来:“来,良宴可贵,诸君共饮!”
杯盏交错声不绝于耳,这般欢愉场景,大将军醉眼微醺瞧着,斜倚榻上像是喃喃:“如此,才不负良辰。”说罢指尖落在膝头轻轻打起了拍子,坐间忽有人摇晃起身,略显醉态:
“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臣以为,大将军当快马加鞭,再立不世之功!”一番陈辞慷慨激昂,借着酒意,听得人振奋,纷纷跟上附和不已。
大将军哼吟一声,眯起眼睛看着底下人:“兰卿就说说,我该立何功业?”
“大将军应剑指西北!”
坐间忽然寂静,众人听得心头一跳,一时不能回神。西北是乌衣巷成家固有势力范围,经营数十年,成家人功业正立于此地。大将军倘有遗憾,那定是未曾驰骋沙场。亲自趟一趟死人堆,又岂是身处江左庙堂能想象的呢?
短短一句,耳畔便是边声角冷,眼前雁字荒城,大将军嘴角终于绽开一缕笑,借着几分酒力,整个人如同醉玉倾山,大司农皇甫谧凝眸看了看他,并未像他人般跟着高谈,复又置酒,垂下眼帘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满室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好不痛快。
直至夜深,留一室残山剩水,宾客尽散,大将军醉态分明,兴致仍在,朝迟迟不起身的皇甫谧瞥了一眼,笑道:“主客尽欢,子静兄为何无动于衷?”
方才喧哗扰嚷的声音消散殆尽,四下里寂寂,皇甫谧听他换了称呼,知道并不是真醉,沉声说了句:“不可,唯西北不可。”
烛光炽烈,大将军听得真切,就势仍倚在榻边,迷蒙之间只看到烛花摇曳,满眼醉红,少年时便熟稔于心的歌谣忽就漫上来,不由脱口而出:
“金戈铁马引箭惊鸿,塞外雪冷关山万重,封侯觅尽谁人入梦,”调子依然清楚,只是末了这一句亘在喉间,自带不祥,而他,本不信这些的。
竟也迟疑了。
皇甫谧比他年长,这歌谣自然更加熟悉。昔年祖皇帝出征边关,营火之间将士们借着烈酒起舞,主簿曾琪就此谱了新曲,正是这首《关山冷》。那末了一句,他自然是知道的。
“大将军好兴致……”皇甫谧捕捉到他眉宇间的一抹神往,心底唏嘘,轻叹一声:“来日方长,大将军不可操之过急。”
“子静兄!”大将军骤然高声打断,“我已四十不惑,子静兄也将知天命,人生苦短,不知我还有多少日月可待?”
他眸中突迸一丝光芒,却又陡然黯淡下去。皇甫谧知他心结,好言继续相劝:“大将军雄心壮志,日月可鉴,只是西北棘手,大将军若是想夺西北军权大可不必急于一时,若是想驱逐异族,开疆拓土,那更要从长计议。”
“西北边关,纷扰不断,成氏毕竟能守得住国门,大将军贸然插手,易陷囹圄,不如先握稳京畿大权,再作图谋。”
肺腑之言,鞭辟入里,他岂能不懂?眼中却有恨恨色,假若不是他那庸碌皇兄无所建树几十年……念及此,手底力道不觉重了许多,却是空无一物,只化作紧握的拳。
皇甫谧知道他已上了折子,可王宁远不是能镇守一方的人才,更何况并州之地,胡汉杂居,又岂是他们这些长居富贵乡的公子才士所能驾驭的?
只是大将军一意孤行,他也没过分规劝。其实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将军的心情,毕竟西北是他这一生心结所在,即便这次布局有些急进了,也当是多年的一个宣泄吧,而眼下,众人以为看出大将军意图,撺掇着就此插足西北诸事,他却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大将军眸中扑闪着精光,半日都没再说话。
“禁卫军之权最为要紧,大将军可上表奏请领军将军温济之为太尉,再荐您妻弟接任此职。温济之素与四姓亲善,架空他,等于先砍了乌衣巷一条臂膀。禁卫军大权在手,西北我们自可慢慢图谋。”
听了皇甫谧这番话,大将军身子才渐渐松弛下来,默默颔首。
皇甫思虑半晌,又道:“长公子今年虚龄十六,当日成去非入朝辅政也不过这个岁数,吾等将力荐长公子出任黄门侍郎。”
说到子嗣,大将军不由一阵心冷,长子凤宇资质平平,幼子则更叫人伤怀,竟是个痴傻东西,连话也不能言语,人丁零落,不能不叫人痛心,想到这,眉眼处难免有些落寞,皇甫谧只好再度婉言相劝:
“听闻石俊常送美人与海狗肾,身子不可不补,但凡事,总不宜过重过急……”说到这,皇甫谧颇为尴尬,终究是私事,他不好过问,便不再多言。
大将军若有所思,陷入沉默,连皇甫谧也不知他此刻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