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成去非收到成去远“家书”时, 骠骑将军的病已经缱绻数月有余,唯一可幸处便是这老将军凭着顽强的意志力拼力死撑,一时不见好转, 却也不曾加重, 又有凉州刺史李牧请来当地名医,悉心照料, 短期内不至于到命悬一线的田地。
而建康这一月肆虐的只有风, 除了初冬落了那场雪后,再也没正经下过几回,直到临近元日朝会, 雪才下来,碎末一般扬扬洒洒,瑞雪既降, 天地静止, 凤凰四年已然走到尾声, 这一年中边关虽未有大乱,然中枢却几经震荡,考课法仍悬而未决,不过眼下正是折梅看雪好时节, 倘再为这些琐事争吵不休,未免焚琴煮鹤,百官思想天子自即位起, 历年元日朝会, 不出江左众卿, 今年早早上表,请天子下旨,凡各州郡国皆应遣使者进京,以供天子宣诏慰劳。
是故进了腊月之后,各州郡国使者陆续抵京,有司安排,皆下榻在官舍,其间不少人可谓跋山涉水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水土不服,到了建康,一时间竟无暇领略这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帝都风采,只胡乱在官舍昏睡几日,方觉精神稍有起色。
不成想,眼见日子近了,主管星历的太史忽上书言元日将有日蚀,群臣闻此,不免惶惶,如今各使者已到,宫中亦准备良久,私下忍不住抱怨太史此刻简直是来添乱堵心,太史亦感委屈,他职责所在不过于此,倘当日天象有变,岂非又是他一人罪责?众人一时失了主意,便纷纷去寻大司徒,商议是否需要停止元日朝会。
大司徒寥寥数语便解众人心结:“梓慎、裨竈,古之良史,犹占水火,错失天时,有时灾异会自行消失,有时不过是史官推行谬误也;然而圣人垂制,不应因天象有变而废行朝礼。”百官听言皆以为善,不再多议,朝会仍照计划举行。
虽中途节外生枝这一事,但好在很快化解,除却宫中元日准备,百官在各自家中亦是其乐融融之景。
成府因大公子小公子难得皆散假在家,众家仆忙碌不已,做新衣,备饮食,打扫庭院,不敢有半分懈怠处。桃符则异常喜爱小叔叔,一整日只缠着去之做东做西,虞书倩亦放任他玩耍这回,并不多加干涉。
桃符新得手巧的小厮给做的竹马,在园子中昂然骑行,口中念念有词,引得去之在一旁抱肩笑道:
“桃符,日后你是要像你父亲一样驰骋沙场,还是像伯父一样高居庙堂?”
桃符略略一停,抬首道:“伯父难道不是出将入相的人物?我自然要像伯父一样。”
说得去之一愣,随即揉了揉桃符绒绒的脑勺:“你是如何知道的?”
桃符嘻嘻笑道:“母亲说伯父少年时曾去西北杀敌,如不是回家来了,现如今定是个大将军!不过母亲又说,伯父不得不回家来,家里少不得他。”
去之朗声大笑,蹲下身拍了拍桃符粉嫩的两颊道:“桃符,有志气,不过,就是你伯父也分=身乏术,出将入相不能兼得,你倘是能得一样,便是吾家之幸事。”
“那小叔叔是什么?”桃符认真反问道,去之叹道:“小叔叔既比不上你父亲,也比不上你伯父,但比桃符,还是绰绰有余的。”
桃符一哂,撇嘴道:“小叔叔不害臊,跟我比……”说着忽冲去之做了鬼脸,又嘚嘚骑他的竹马去了。
不多时,婢子过来喊两人用饭。去之遂同桃符一道往前厅里来,甫至院门,便闻肴香四溢,筵席已开,婢子们正排杯置盏,去之略扫一眼菜色,却见桃符挤到眼前,指着一样问:
“那是什么?”
去之笑道:“这叫胡饼。”忽想起前人说饼旧事,脑中天花乱坠,不觉冒出一段话来:安定噎鸠之麦,洛阳董德之磨,河东长若之葱,陇西舐背之犊,抱罕赤髓之羊,张掖北门之豉。然以银屑,煎以金铫。洞庭负霜桔,仇池连蒂之椒,调以济北之盐,锉以新丰之鸡。细如华山之玉屑,白如梁甫之银泥。既闻香而口闷,亦见色而心迷。
倘真是如此,这饼当为食之首了,可惜这话里张掖北门、河洛关东皆只不过书上一词罢了,到底是什么模样,实在难想,去之一时心动神摇,亦思起北国风光来。
“母亲。”桃符的声音一起,去之回过神来,上前方见了礼,就见兄长也跟着进来,不由往后多看两眼,并未见殿下身影,想必殿下又以念佛吃素为由不肯前来,再看兄长神色如常,也不再多想,几人言笑晏晏一一入座。
很快,有婢子前来回话:“大公子,贺姑娘不肯来,说是家宴,她不便出席,多谢大公子好意。”
这两人微微一怔,成去非却道:“你回去问她,她不是我家里人么?”那婢子应声正要走,成去非想了想,又喊住婢子,“罢了,不用问了。”
桃符小心扯了扯去之袍角,小声问道:“贺姑娘是谁?我从未听说过,是家里人吗?”
去之微微一笑,却很难作答,不料这话正被成去非听了去,遂看着桃符道:“是家里人,她是伯父的娘子。”桃符偏着头想了想,又问:“娘子是什么?”
虞书倩不禁嗔他一句,桃符猜自己问错了话,忙对成去非敛首:“伯父勿怪。”成去非并不以为意,搂过桃符低首道:“就好比你父亲同你母亲,这回明白了?”
此言既出,虞书倩成去之两人自是惊诧不已,一时不好说什么,虞书倩只把桃符移到自己身侧,不想桃符忽一本正经道:“那便是我的伯母了。”
“桃符!”虞书倩低斥一声,犹豫片刻,方抬眸看着成去非道:“兄长,恕我多言,请顾全殿下颜面,桃符不能这么称呼贺姑娘。”她并不知一向稳重慎言的兄长缘何会如此跟桃符解释,既他平日口中还同下人称其姑娘,名分自然模糊,忽就类比起她夫妻二人,实在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