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后头的辎重部队以及荆州军陆续上岸时, 平北将军邵逵借着薄薄暮色,依稀可见那收拾过的战场留下的痕迹,鼻翼间亦可嗅出那开始渐次干涸的鲜血的味道。身侧的长史皱眉道:“将军, 看来是经过一场恶战了。”
但显而易见的是成去非必也安然无损, 邵逵思绪交缠,长吟片刻, 前头已有人来回报大将军成去非所带兵马在五里开外的地方开始扎营。
邵逵乃许侃麾下四大猛将之一, 对成去非虽多有耳闻,亦知晓钟山一事。不过心底仍只觉此事盖因建康王是三鹿郡公,患生所忽, 才让乌衣巷成去非一举得手。宫闱政变和沙场领兵自是云泥之别,邵逵本并不太能看得上中枢此次用人,又听闻是成去非主动请缨, 不免暗笑年轻人太过自负, 权势的触角妄自伸至经年饕餮风雪的边疆孤城, 他就不害怕么?他就不怕自己一旦失败就会被江左那群名好清谈实则恋权的世家们名正言顺地拉下马,他就不怕自己一旦失败就有可能葬身于这国朝最北的荒凉之地?邵逵不由轻轻摇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来自草长莺飞江南之地的贵介公子。
夜深千帐灯。
三军驻扎事毕后,司其等一众副将聚在篝火旁议起今日渡河之事, 言谈间皆是掩饰不住的兴奋,那些本未曾上过战场的嫩雏,既经此役, 便知何谓以血喂刀, 那腿不会再软, 那眼不会再惧,那手不会再抖。大将军算无遗策也!众将唾液纷飞间是越发亢奋的一张张脸,唯独高立掺和几句后,只默默在一旁啃着腌肉。
“高牙将,你别只顾着吃肉啊!”有人打趣他,高立哼哼一笑,并未接话,众将待他是有些芥蒂的,思想他一介流民重犯,竟有机缘参与钟山事变,成乌衣巷大公子心腹之人,虽颇为传奇,今日又见他骁悍如此,但仍是瞧不上他那出身。
那边韦少连亦是一副怏怏不快神情,多半因成去非今日并不肯把他带在身边,而是临时划给跟司其将军,司其又不让他同骑兵一起冲锋,只跟在后头等着看人数尸首,好没意思。
司其看这两人临近而坐,都不是多痛快的模样,清楚韦少连的心思,但高立今日也算立功之人,为何还要摆出这等不快活的脸色?
思想半日,方走到两人跟前坐了,笑问高立:“大将军回头定会重赏你,我听闻你今日骁勇得很。”
说罢拍了拍韦少连肩头:“小韦将军,你莫要怪我,大将军把你交给我,我可不敢大意。”
虽只是调侃玩笑,韦少连却真有些恼怒的颜色,冷哼一声,霍然起身朝成去非的大帐走去,后头司其忙扯住他:“你是去找骂?”
一旁高立不知何时起的身,看两人拉扯不住,遂道:“两位将军还是想想如何劝大将军明日务必回中军才是要事!”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皆知这话中深意,司其叹道:“两位随我一道吧!”一语刚落,那边几位将军似乎听到他几人对话,跟道:“将军所言我等都听到了,今日虽险中取胜,然大将军如此做法实不可取,我等还是去劝一劝!”
见司其点头,等小兵进去禀报出来说“请将军们进帐”众人齐齐挑了帘子,方进大帐,便瞧见成去非正着人修他那副甲盔,一旁则是那胡人少年狸奴为他低声指画着舆图。
“末将们前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还是由虎威将军司其上前率先开口,有意无意扫了一眼狸奴,狸奴随即默默见礼退了出去,司其这才道,“明日行军,请大将军仍回中军坐镇!”
众人等司其说完,稀里哗啦一阵纷纷单膝跪倒:“请大将军回中军坐镇!”
三军统帅,哪里有动辄奔至前军充当先锋的?倘他出了差池,军心必乱,况且此次出征,除了建康王师,更有荆州大军,那邵逵颇有些傲气,唯服刺史许侃,因渡河用船之事,已和扬州方面略生龃龉,倘无大将军在此间周旋,谁人又能镇得住邵逵,让两军真正协同作战?
成去非听这一众人舌谏了半日,不置可否,最终回了句“知道了”,众人微惊,有些愣怔,这又是何意呢?司其只得朝其中一人使了下眼风,这人正是当年随成若敖南征北战的部下,彼时不过一年轻亲兵而已,如今十几载过去,两鬓竟渐生华发,不过到底算是太傅的旧部,这人亦当仁不让,不假思索站了出来,抱拳问道:
“敢问大将军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成去非忽而一笑,倒较平日随和几分,众人更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只听他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如何不知,何以劳烦诸位将军跑来作着兵谏的架势?我明日仍回中军。”
“哦”诸将心底直舒一口气,如此看来,成家大公子也不是难劝之人?本忧心的便是他脾性如松,倘是想做什么,谁人都拦不住的,不过大局当前,这大将军不至于糊涂倒是真的。
“兄长,让我……”韦少连等众将散尽,迫不及待上前喊道,话未吐完,就见成去非冷眼扫将过来,忙改口道,“大将军,让末将去打先锋吧!末将一定不负大将军所托!”
“不行,”成去非拒绝得干脆,“明日开始,你还回到我身边来。”这般分风劈流的架势,韦少连满面的不服,他一急便红脸:“那今日大将军为何支开了我?大将军总归是不信任末将,拿末将当废物!”
说着不由思及司马门内那一战,委屈道,“当日末将也不是没杀过人,外头都说大将军是护着我,不舍得用我,末将白白招人讥笑!”
“谁敢笑你?”成去非并不理会他这一茬,开始专心擦拭起寻回来的环首刀,韦少连还欲再言,忽听帐外一声惊呼高过一声:
“燕山雪!”
“是燕山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