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芷从殿中退出时, 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等两人一同来到寺门口,眼前队伍犹如长龙, 人声鼎沸, 成去非略略扫了几眼,老病妇孺杂立其间, 更有杖藜面容悲苦者, 而最前方,则有三宝弟子几人,一人舀水, 一人收钱,一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成去非不由回想起方才一幕, 似有了悟, 只随意问一怀抱幼童妇人:
“请问这位大嫂, 诸位前来为何?”
妇人许是累了把怀中孩儿换了个姿势,道:“此间圣水,可治百病,无需用药, 不得不求啊!”
“那这圣水,必是我佛慈悲,不忍看人间病苦, ”成去非看了看身侧的明芷, 才转身对妇人道, “施舍与众生的。”
妇人叹道:“你这善男子话倒有理,不过既是圣水,一斗需三十钱的。”
成去非轻“哦”一声,盯着那人群,忽又问道,“缘何我见身强力壮者亦混迹其中,是为家中病人而来?”妇人瞥了一眼,摇首道,“方圆近处,有病者亲身来,显敬虔心,这圣水方有实效,那些不过是买来,再转手卖至建康以外,路途遥远处罢了。”
“如此辛苦为他人谋福,也是慈悲心了。”成去非道,妇人笑道:“你这善男子,天真得很,稍稍动一动脑子便知,这一倒手,怎还会是三十钱。”说罢意味深长瞧他几眼,只徐徐摇首。
眼前数百人的队伍,蜿蜒庞杂,成去非不再相问,同明芷上车后,方笑问:“殿下如何看此事?”明芷冷睨道:“你又何必问我,我如何看,与你何干?即便我所想与你不同,你要阿谀逢迎么?大公子不是这样人物。”
“殿下这是将心觅心,臣不过想听殿下高见。”成去非微微笑道,明芷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着他,“兰言断金之事,大公子还是另寻他人,我没有要说的。”
成去非不理会她如此态度,自顾道:“有一事,臣想再提醒殿下一次,倘只是听高僧讲学,并无不可,至于其他,殿下真是心怀众生,乐善布施,不如把庄园钱财……”
“我已说过,”明芷不容他分说,只因她十分清楚那无聊后续,“请你记住自己身份,你我结为夫妇几载,彼此相安无事,不好么?我专心礼佛,你尽管弄权预政,我知你是心狠手毒的人物,此次同我前来开善寺,必有所图,今日是我母亲祭辰,我不想与人争口舌,不过你不用拿我当肉眼惠眉,这世间并不止你一个伶俐人。”
成去非垂首道:“臣失言。”明芷定定注视着他,良久良久,方道:“她同你我二人并无二致,萱花椿树,俱以消亡,可我不是她,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要在你那避风躲雨,请你记住此点。”
怔了一时半霎,成去非才明白殿下所说的“她”所指何人,再顿首道:“臣得罪殿下了。”明芷听不得他这话,亦观不得他这态度,被他弄得两头三绪,遂闭目不再言语。
殿下今日的话已足够多,立场亦足够鲜明,成去非亦懒得再说,她同他,似乎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冰寒雪冷,又如此不容置喙,只是,她是天家的金枝花萼,缘何冷处偏佳,别有根芽?那么这世间的情爱,男子之所以爱恋女子,是觉得她与自己如此的不同可以填补自己所期待的那一份残缺,还是觉得她是如此与自己的相同可以红尘相伴不至于那么寂寞?
无论种种,他的殿下不是他的小娘子,宛如水,多情似水,柔情似水。殿下的心,仿佛古老的深深宅院,一扇又一扇的门曲曲折折走进去,帘子里面坐了个心死的美人。又像太过复杂的环扣,一环扣一环,看不穿,解不开。
成去非在端详她时,心底泛起稍许涟漪,眼前过分美丽过分冷清的容颜,同样青春正好,这一切本可本该化作无尽的慈悲,唤醒锦瑟少女对人世的一丝热望,然而她成灰的心,终只是和他的天降大任,彻底分道扬镳,如是而已。
是以回到乌衣巷,成去非便命赵器私下里去彻查殿下名下的各处田庄,及殿下近几月来同寺院频繁交游往来的名单,另命人去廷尉署把吴冷西找来。
吴冷西有些时日没来拜访成去非,一来廷尉署并不清闲,二来自征北大将军得胜回朝,至加官封爵,门庭若市,成府不缺他这份人情。吴冷西本打算等中秋前后请成去非来家中做客,不想忽被传唤来,匆匆换了身便服,随小厮一并来了。
进得门来,屋内陈设依旧,人也依旧。适逢婢子奉茶,吴冷西忙接了,先放置好,见过礼,方饮上一口。成去非正在窗下临写字帖,见他进来,起身净手笑道:“子炽来了,坐吧。”说罢陪他坐了:“我回来有段时日了,总归是忙,赵器跟我说,师哥的腿疾又发作了,送去的药膏可按时涂抹?”
“师哥那是留的顽疾,每年都要折腾几回,便是用再好的药,也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不过有桑榆悉心照料,情况并不能算怀。”吴冷西道,沉吟片刻,“律学馆新修订的《大祁律》,也大致成型了,近日应该就能呈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