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小雨虽不沾衣, 江上却已点化圈圈涟漪,一条乌篷船缓缓驶向渡口,此间水流平缓乃丹阳郡一处渡口,名唤清风。艄公长篙泊住靠岸, 一直伫立于船头的两人也不撑伞, 就此踏步下来。
正是大司马成去非和大司农史青。
两人刚自丹阳郡新丰镇而回,因丹阳地形大部高亢,本就灌溉匮乏,且又少陂渠一类,田多恶秽。凤凰四年,史青曾率人于丹阳兴修水利,于洼地四周筑堤,拦蓄山溪水, 围出周回四十余里大湖, 名曰练湖,除可灌溉农田,亦大大解除丹阳、金坛、延陵一带八、九千顷农田洪水之患, 如今新封一带以旱失田, 史青经实地考量,上表奏请于新封镇筑新封塘, 工程虽未竟,一路上史青已跟成去非言明, 一旦此塘开辟成功, 便可溉田八百余顷, 成去非闻言颇觉欣慰,不过新丰镇地势复杂,筑塘所耗不亚于当初练湖,史青自开春以来,三番两回向度支申钱,也多半为此。
因时令缘故,成去非只着单襦,更衬得其人英英玉立,蜂腰醒目,史青比他矮去半头,俯仰之间回话,不禁暗叹往昔只觉大司马风姿冰冷,如今仔细留意,当真如自家夫人所言:成府大郎君实乃美丈夫矣!
到底还是夫人识人,无论表里,史青如是想着,步履不觉轻盈几许,成去非察觉他情绪忽高,有些莫名,想起方才所见,只问道:“新封塘这一回用了多少工匠?”
“五千余人。”史青答道,“这也只是粗略一计,倘什么都算进去,前后至少六千人。”
成去非脑中跃出一段记忆来,凤凰元年邓杨将军平并州前,他曾同父亲商议过兵士徭役之事,彼时父亲一口否决,转眼间几载已过,事情于他手中是否可迎来转机?他既想到此,便细问道:
“这些工匠皆官府征发而来?”
如此相问,倒也触及史青一桩心事,他酝酿片刻,道:“大司马既说到此事,某有些谏言,还望大司马折节听之。”
身侧随从见成去非两道高眉上已缀了层雨雾,忙将油纸伞撑开递了过去,成去非这才发觉身上潮湿一片,遂接过继续前行。
得成去非目示,史青便正色道:“大司马可知除去户调田租,普通黎庶还怕什么?”
成去非微转着伞柄:“大司农是要说徭役罢。”
史青点头道:“大司马虽四姓出身,却深知民间疾苦所在,不错,正是徭役,国朝徭役名目繁杂,又十分严苛,人以不堪。大司马如今于课调上体恤民情,不知可曾考虑过省徭役?某听闻大司马熟读百家,尤爱商君韩非,韩非正有一句‘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大司马定记得这句。”
徭役之苦,堪比户调之重,却绝非本朝所有,成去非想了想,驻足看着史青:“你有何想法,一并说来听听。”史青微微一叹:“兵役那些某不懂,不敢在大司马眼前班门弄斧,只说相熟的,拿新丰镇这回筑塘来说,虽是利在千秋的好事,可官府的工匠,整年不休,除却要为官家服役,也供世家私人驱使,实则苦不堪言,过劳而殁者不在少数,亦有因此事而逃亡避役者。我朝百工不得为民,子孙务必从业,毫无出头之日,下官想了许久,倘长此以往,百工绝迹,于国于家危害大矣,下官有两条谏言,一者,细作、中署、材官、车府,凡诸工,可悉开番假,递令休息。二者,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不妨皆资雇借,以成其事。”
成去非望着漠漠烟雨,略点两下头:“你说的两条,确是体贴,”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凤凰七年,度支部的钱,都已先供司农部资用,这一季的夏税,因六年灾情,即便收上来,也还是捉襟见肘,能省的已省,省不下来的只好咬牙支撑,眼下又要到发放月俸的日子,无处不需钱绢粟米,民力日困,府库日空,史青,这件事,先往后挪一挪,不过,第一条现下可行,你回去先准备上表。”
史青好半日无言,深知大司马的难处,本想顺着他所说的薪俸一事再提他事,也只能忍下不语,再抬首观前,却见丹阳府衙近在眼前,不由一怔,成去非已微笑道:“淫雨不止,且向石子先讨一杯热茶,也算他尽地主之谊。”
两人刚行至辕门,就见一队侍卫冲了过来,为首的那一位边叫嚷指挥边纵身上马,领着这一众人风也似的去了。史青掏出随身名刺,上前递给府前把守的侍卫,问道:
“这是怎么了?”
那侍卫见他名刺乃大九卿,忙回话道:“府君外出,忽遭歹人埋伏,方才一众人正是赶去营救,两位倘有事,不如来衙内静候。”
自石启来丹阳郡,府衙上下整治一新,府门外侍卫吏一类,更不准敷衍无聊,务必有事即传。侍卫心中未必没数,早瞟及成去非,虽不见递名刺,其人看上去也十分年轻,但这大司农对其恭敬有加,更让侍卫确定此乃出身清贵的世家公子,身份品阶当高于大司农,便将场面话说到位,欲引两人进府,成去非却问道: